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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106)

作者: 残雪 阅读记录

我不高兴地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着我那些邻居,却没有看见陶工。我就问他们刚才要借水桶的陶工哪去了。邻居们你望我、我望你,摇着头说不知道。他们说在面包店的门口发现了一具尸体,他们来找我商量看如何处理。

"这种事,镇上的居民谁也摆脱不了干系的。"

说话的是洪爷,洪大妈的丈夫,他边说边狠狠地盯了我一眼。我脑子里立刻浮出洪大妈惨死的情景。莫非这洪爷找我复仇来了?我说我病了,不能同他们去。那四个人却站在原地不动。我总不能朝这些街坊劈面关上门吧,于是只好回转身去磨磨蹭蹭地穿衣。他们倒也有耐心,就在那里一声不响地等。

要完全把那天的事弄明白大概是不可能的。我们一行五个人到了面包店门口,但那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尸体。首先开口的是洪爷,他说他忘了到这儿来干什么的了。我就提醒他说我们是来处理尸体的,但洪爷坚决否认,那三个人也用责备的目光瞪我。很显然,这四位邻居都在努力地回忆,脸上的表情既焦虑又激动,似乎是,他们要回想起促使他们来这里的某个使命,但他们四个人居然都将那个使命忘记了。这时我看见面包铺的门开了一下,一个蓬头垢面的伙计探了一下头,不怀好意地看了我们一眼,很快又缩回去了。

洪爷立刻喊叫起来,说他想起来了,并且一边喊着就冲进了面包店,我们也跟着他冲了进去。我们经过那两座热烘烘的大炉子后,眼前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感到自己正身处一间密室,但又不太像,因为迎面吹来的阴风给我一种空旷的感觉。邻居袁郎在我旁边讲话,他说他有生以来还没有到过这种新奇的处所呢!现在他一下子就这么激动,他真担心他的心脏会受不了呢!要是他倒在这种地方,他担心家里的父母都要完蛋。他不停地聒噪,乱扯,弄得我很生气。

"走啊,走啊!"洪爷催促着我们。

接下去我就听到了钟声,洪爷说是从皇宫传来的。我没想到皇宫的钟声会是这样的,怎么说呢,那很像宣告末日来临的钟声。而且渐渐地,我就听见了周围传来的喧闹,这些喧闹像是人们赶集时发出的声音,只是隔我们有一段距离。我甚至听到有个小贩向一名妇女兜售一段花布,那声音甜蜜而暧昧。远一点的人群里还有卫兵骑了马走来走去的,有的卫兵发出吆喝,不吆喝的便朝空中挥着响鞭。一名老大娘在路边哭喊,因为有人偷走了她的鸡蛋。

"洪爷啊,这就是地下城吧?"我问道。

洪爷没回答。我们五个人的脚步在黑暗里有节奏地踏响,同那边的嘈杂形成了对照。我还想问洪爷一句什么,可是钟声又响起来,我忍不住泪流满面了,就像阔别了故乡五十年后回来的老爷子一样。

"处死刑的时候到了。"袁郎停止了聒噪,小声说道。

右边空旷的地方忽然响起了一名妇女发疯般的尖叫,但没延续多久,就被炮声淹没了,一共打了三炮。

我心里隐隐地抱了希望,我觉得我有可能同阿狗在这种地方相遇,甚至有可能遇见阿狗的爸,我在浮动的空气里闻到了这种希望。我们一行人机械地朝前迈步,我觉得洪爷很清楚我们要去哪里。我把这种想法告诉袁郎,袁郎就鄙夷地回答我说:"我们只是在原地兜圈子。"

我们走了很久,但我们始终到不了附近那个发出喧闹声的地方。我猜那里是一个很大的集市,男男女女全在黑暗中做交易,谁也看不见谁。我听出他们那种讨价还价的声音里充满了紧迫感,还有隐秘的激情。也许,处在末日的人们都会这样做生意吧。从我走进面包坊后面的黑暗时起,我就觉得自己已经活到头了,于是我坦然地等待后面的事发生。袁郎和刘郎这两个年轻人不像我,他们还太年轻,没有活够,所以感觉得到他们的身体在剧烈颤抖,那是极度怕死的表现。真正情绪笃定的是齐四爷和洪爷,这两只久经风浪的老麻雀,不时轻轻地相互嘀咕几句,既不害怕也不激动,将眼前的情形看作家常便饭。

中篇小说(三)第114节 小镇逸事(8)

我忽然听见齐四爷告诉我,现在已经到了监狱,路的两边全是牢房。他还要我紧跟他,别偏离,不然就有可能被犯人伸出的手抓伤。

现在四周变得静静的,根本听不到两边有犯人,我怀疑齐四爷在骗我。我抬起头,看见了几颗星星。难道还有露天的牢房?

"现在你想同谁讲话就可以同谁讲话。"齐四爷对我说。

"我想同我儿子讲话。"

"你请便吧。"

"敏泽啊,回答你老爹的问候吧!我是快死的人了,你也用不着同我赌气了。你现在坐在牢里,这事可怪不了我!"我高声说完这些。

顿时就有四五个声音从不同的处所齐声响起:

"爹爹,爹爹,我好得很呢!"

"坐牢有什么好呢?孩子!我知道你很苦啊!"

"我不苦,我也没坐牢。我在这里烧一窑瓦呢。"

我细细回味那些声音,我的确听出了儿子敏泽的口音,但又不完全像,并且这些声音明明是出自好几个人。

"敏泽,敏泽,你要保重啊!阿狗的事就拜托你了!"

"我才不管阿狗呢,我要享受我自己的生活!阿狗的事由你管到底!"

这时洪爷赶过来了,他催促我快走,说因为两边的犯人都企图冲出牢房,我们所在的这条路已成了是非之地。

果然,我再要同我儿子敏泽对话就得不到回音了。齐四爷责备我,说我错过了好机会,不该同儿子讲些不相干的事,怜悯心也用错了地方。

"这种人,你就是给他一个金元宝,他也只会拿了去埋在土里。"我听见齐四爷在气愤地向洪爷说。

他的话音一落,钟声就在很近的距离内响起来了。那声音震得我腿发软,我就坐到了地上,我一时怎么也起不来了。

似乎是,他们四个人都很生气,就站在一堆议论我。洪爷说我"拿了作坊里的那玩意儿做资本,成天炫耀,就不想好好劳动了。"刘郎则说我"一点主见也没有嘛,也是个内心空虚的人嘛。"齐四爷还说了些更难听的,说着说着,他们就悄无声息地走开去了,四下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了。那集市还在那边喧闹着,有点恍若隔世的味道。我想,我一直在好好地劳动,我做的鞋子至今穿在全镇人的脚上,洪爷真是冤枉了我了。铁甲人明明一点都没有给我带来什么运气,反而是,自从他睡到我的工作台底下之后,倒霉的事接踵而来,不仅仅对我是如此,对于全镇的人也是如此。我们不再有平静的生活了,我们,怎么说呢,被抛到了险滩上。只要从那京城里传来什么可怕的命令,我们这个小镇就面临着被踏平的危险。

坐在这黑地里,我就不停地想着我们小镇的前途,把我自己都忘记了。在我右边的那个集市很像京城里的集市,那些人的口音和我平时听到过的京城里的口音一模一样。这是不是说,我的耳朵现在已经灵敏到这个程度,居然可以听到京城里发生的一切了呢?我所在的地方虽然有露天监狱,但绝对不可能是京城,我们在这黑地里并没有走多远啊。看来此地就是阿狗所说的地下城,我活了几十年,从来也没有注意到这种地方。前几天我还偶然听到阿狗唠叨:"失踪的人就变成了囚徒。"当时我还以为他说着好玩呢!不知从何时开始,镇上就不断有人失踪,据我老父说这个镇先前有六千人,现在只有三千多人了,而一般来说,生育率是超过死亡率的。失踪的情形同我们家大同小异,一般是家庭成员提出去外面谋生,然后就一去不复返了,差不多每个家庭都有这样的事。起先人们还抱着希望,过了两三年就死了心了。会不会有一天,整个镇子都隐入黑暗,来一次集体的失踪呢?如果我们镇从地面消失了,皇宫里还会发出什么样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