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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107)

作者: 残雪 阅读记录

"他是一个鼠目寸光的人,除了他家里那几件东西,什么都看不到。"有个京城口音的妇人在我身后说话。

和她在一起的另外一名妇人就笑起来,附和说:"鼹鼠的后代嘛。"

"请指教我!"我朝她们所在的方位喊道。

那两人发出一阵慌乱的声音,接着就走开去了。她们边走还边嘀咕:"没想到这种地方还会有人。"

我所在的地方到底是什么地方呢?是不应该有人的地方么?那么在这里的全是死鬼了。谁造的地下城?还有监狱?

集市上的声浪一波一波传过来,给这死寂的处所带来生活的气息。从前我的老父告诉我说,我们这个镇里曾丢失过大宗的宝物,那个时候,千军万马滚滚而来,百姓抱头鼠窜,什么都顾不得了。丢失的金银器皿后来又两次再度现身,一次在茅厕边,还有一次就在面包坊。但终究又再度丢失,并且永远消失了。那些个宝物,会不会也在这地下城里收藏着呢?据说当时丢失宝物的家庭悲痛欲绝,连活下去的信心都丧失了。如果他们知道有个地方收藏着他们失去的一切,那会是多么大的安慰啊。失踪的人都来到了这个地下城,想一想,这实在是一件不坏的事呢。敏泽临走前闪烁其词地说,说不定会常常回来看一看。那个时候,我一点都没听懂他的话。

钟声又一次响起来的时候,我感到屁股底下这条土路在微微起伏,这件事令我大惊失色,我脑子里立刻出现了地裂时的情形。那是在乡下,我亲眼见到带着小孩的妇女被地下的滚水所吞没,裂开的地壳如一条黑色的巨龙向前延伸着。那边的集市上也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叫,看来可怕的事真的发生了。我屏住气等待,但土地只是起伏抖动着,并未裂开。这么说,我所在的地方是相对安全的。而集市那边,在一阵强烈的骚动之后,现在变得静寂下来了,大概一切都完蛋了吧。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也结束得太快了。我的前方出现了微光,我站起来后,双腿忽然就获得了力气。那微光里也有一个人站了起来。那人的背影同我很相像。我朝他走去时,他也往前走,我们之间总是拉开同样的距离。

不记得我们走了多长时间,后来太阳就出来了。太阳一出来,那个人就消失了。这件事令我感到特别的恐怖。

镇子出现在我面前,滚滚的灰沙使我不停地打喷嚏。

中篇小说(三)第115节 小镇逸事(9)

"爷爷,你已经死了么?"阿狗扯着我的衣袖问道。

"谁在胡说八道!"

"大家都看到尸体了,我也看到了。有一个人和你一模一样。我们把他扔到那边野地里,刚才我去看,看见乌鸦啄去了他的双眼呢!"

阿狗说出这些话后,显然陷入了一种烦恼。

"假如你死了,现在这个你就是你的魂,对不对?这种事很好玩。昨天我还见到爸爸的魂了,我们在一起玩攻城游戏呢!"

我抓住阿狗的手,那小手冷得像冰一样。他对我说,街上的灰尘已经让他没法呼吸了,他必须到家后才能呼吸。"我已经学会了憋气。"他眨着眼告诉我。我发现他只有一只脚穿了鞋,就问他另一只鞋到哪里去了。"蹬掉了。穿鞋脱鞋的,太烦。"他坦然回答。

走着走着,我忽然又发现阿狗鼻梁上有道很深的伤口,那道伤口好像要使他的鼻梁裂成两半似的,干了的血痂凝聚在他的上嘴唇那里。我将阿狗的脸掰转来,从那道裂缝望进去,我只望了一眼就吓坏了。是的,我看到阿狗脑袋里面有一只小鼠!

阿狗满不在乎地看着我傻笑,口里说道:

"爷爷看到了吧?现在呀,大家都怕我,我只要向他们显一显这个,他们就吓跑了。我这个伤口是在地下城里弄的,一点都不疼。"

我不敢再追问他,就闷着头走。到了家之后我也不敢碰阿狗,就仿佛他是件瓷器,一碰就碎似的。阿狗呢,他的样子全然不像受了重伤,他正在起劲地用小刀削一根竹子,说是削了做武器,晚上带了出去的。我问他要去哪里,他简单地回答说:"老地方。"

家还是老样子,但阿狗已不是从前的阿狗了。刚满八岁的他样样事都要自作主张,看来他在这个家里的时间也不会太长了。我想起这事,鼻子一酸。然而我立即就被门外的炮声震得冲到了墙壁上,那炮好像就打在街上,将我的屋顶上的瓦掀掉了一个角。被掀到墙角的阿狗正在蠕动着。

"阿狗!!"

他朝我抬起血糊糊的脸,后来他站起来了,用毛巾擦掉脸上的血。

外面又落了一炮,这一炮是落在镇尾,我的屋瓦又掉了几块。我心里那种预感越来越强:看来我们这个镇真的要从地上消失了。细细一听,外面还是车水马龙的,在弹坑挡道的街上车马是如何行驶的呢?我不敢去看外面,拉着阿狗一起撤退到后面厨房里。这时我们又听到了第三炮落地。

"阿狗,你真的要走么?"

我的双眼矇眬了,看着他就好像一个影似的。

"那又有什么,我天天都回来嘛。"

我想,也许这孩子不太像他爸爸,他那么自觉,他好像什么全知道一样。只要我们这个镇子不从地上消失,他也不会走远的吧。

"齐四爷到哪里去了呢?"我问他。

"他们说皇宫里将他叫了去了,是做囚徒了吧。"

"同你爸爸一样?"

"是呀。他一点都不喜欢我们这个地方嘛。他老是半夜在街上发疯,咒诅大家,说:'全完蛋。'我现在要去睡觉了。"

阿狗嘴里嘀嘀咕咕的,还没走到他的床那儿,就身子一歪,顺势倒在一条长凳上睡着了。我还是不敢碰他,我觉得这个小孩已成了幽灵。就在阿狗的小床后面,放衣柜的黑角落里,有一种可疑的声音响起来了。细细一听,好像是一个人在那里发出呻吟。我走过去,果然看到床和柜子之间躺了一个人,他转过头来,我就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铁甲人已经脱去了身上的铁甲,细瘦的身体裹在一层白棉布里头,那棉布上全是一块一块的发了黑的血迹。从他的声音听起来,他好像是在忍受钻心的疼痛。看来是我不在家时,有人将他弄到了我家里。我蹲了下来,轻声问他:

"要紧吗?"

他挥着手,要我走开,我看见他那从棉布里头伸出来的手臂血迹斑斑。

我绕过阿狗躺在上头的长凳,到了门口,然后轻轻掩上阿狗卧室的房门。外面什么地方响起了战斗的号角,马蹄声整齐有致。

我坐在那把老藤编成的椅子里头,闭上老眼,然后我清楚地看到了末日的景象。那真是令人振奋的画面,万马奔腾,灰烟滚动,黄色耀眼的旗帜在半空中"啪啪"作响。一瞬间功夫,路边那些槐树全部枯萎了,连续的闪电将阴暗的天空照得雪亮。

中篇小说(三)第116节 男孩小正(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