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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105)

作者: 残雪 阅读记录

我将热水在木盆里兑好,阿狗才磨磨蹭赠地出来了。他那身烧坏了的衣服已经换掉了,现在他穿着他三四岁时候穿的衣服,肚脐都露在外面。他有点害怕似的脱掉不合身的衣服,犹犹豫豫地伸出脚试了试木盆里的热水,然后猛地缩回脚大叫:

"烫死了!"

我又兑了些冷水,他还是嚷嚷说烫得很。我扶住他,发现烫得很的是他的身体,但他又好像并没生病的样子。

直到我将水兑成了微温他才开始洗澡。

这时我听见了街上人群由远而近的声音。阿狗说他早就听见了,那伙人是从东边来的,因为那里有一次新的山崩。我为他的听觉依然这么灵敏感到惊讶,镇上好多小孩到了他这么大就已经快聋了。

外面是人群的喧闹声,还有兵器的撞击声,远方传来的炮声,好像在那里打得不可开交。我们窗户玻璃上糊的那些防震的纸条都断裂了,那炮好像要打到街上来了一样。我忧虑地打量着澡盆里光身子的阿狗,觉得他那副样子实在令人心疼。

阿狗睡下之后,我就从门缝里向外瞧。不知是我眼睛有问题呢,还是我的估计出了岔子,我看见外面一个人都没有,只是零零落落的有些马车。然而炮声和冲锋号还在响,还在逼近。到底是我的耳朵还是我的眼睛有问题呢?我终于鼓起勇气开了门,我一伸出头去那些可怕的噪音就消失了。初冬的街上显得分外凄凉,瘦马拉着车在夕阳里缓缓而行。

"战争发生了,京城里正在大逃难。"齐四爷边说边吐烟圈。

"隔了那么远,为什么我窗户上的纸条都断裂了呢?"我不解地问,一边迅速地朝街道的两头张望。这一刻那两头都是空空荡荡的。

"到底是远还是近,这种事谁说得清?!"

齐四爷威严地用烟斗敲着我的门,我畏缩地闭嘴了。屋子里头,阿狗不知在他房里喊些什么。齐四爷见我不说话了,口气又缓和下来:

"今后嘛,你还会听到更多的声音。我们这些老年人,听觉正一步步恢复呢。"

他这番话令我十分震动。的确,我同阿狗听到的是两种事,他听到了山崩,而我听到了战争。我又回想起在作坊里,他看到的是一个小人,我看到的是穿铁甲的马队首领。我的耳朵里仍然在轰响,可是,如果这耳鸣突然消失,我变得"耳听八方"的话,各式各样的、滚滚而来的声浪会不会将我压倒呢?这么多年了,我的耳鸣就像一道屏障,使所有进入我耳朵的声音都减弱了,当我倾听的时候,我就想到"隔墙有耳"这个比喻,我隔着"耳鸣"这道墙窃听外界的声音。既然全镇人都有相同的倾听方式,是不是到了老年,所有的人都会恢复听觉呢?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听到过关于这方面的例子。我曾看见一个老婆子站在井沿的高处大喊大叫,说她听到了京城里的钟声,但她是一个疯子。

因为夜里的煤车太多,煤被撒在地上了,有厚厚的一层。一大早就有很多人在用铁铲铲煤。然而马上就传来了命令,命令说那些将煤搬回家的人都要杀头。大搜查立刻开始了,人人自危。当我听到骚乱过去,将门打开一条缝向外瞧时,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被五个壮汉押着,推着往前走的,竟是那穿铁甲的汉子。是的,他从我的眼前走过去,他居然还撑得起那身铁甲。但是他憔悴不堪,摇摇晃晃,仿佛随时要倒地。我看见他后来晕过去了,一个彪形大汉将他抱到牛车里去了,那汉子的动作显得很温柔。

缺少了铁甲人的作坊显得如此的空荡。我一个人站在里头,张开口说道:"你……"我的声音震出的回音使我出冷汗了,就好像有多个隐蔽的人在暗处说着这同一个字,满屋子全是"你、你、你……"的。我躲也躲不开。我冲到门口,一反身锁上门,将满屋子的怪声音锁在里头。

中篇小说(三)第113节 小镇逸事(7)

"你知道为什么偷煤的人不站出来坦白么?"齐四爷说。

"坦白了要杀头。"

"不是这个问题。那些人知道有人替他们担罪呀!喂,你作坊里不是有怪事么?"

"他们知道我作坊里有个铁甲人!?"

"不是这样,他们仅仅知道被杀头的不会是他们罢了。你的这个作坊,不是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么?"他得意洋洋地摇头晃脑。

"那又怎么样?"

"问题大得很呀。你想一想,一百多年里头,这种老屋里头什么没有躲藏过呀。这种事,在镇上传得最快。"

我沮丧地、赌气似的将他甩在后面。但是他偏不闭嘴,他跟在我后头大喊道:

"你要好好做人!"

这时那些赶车的都停下车来看我,他们那种表情好像要把我也抓走似的。我一下子感到毛骨悚然,忍不住跑了起来。我跑的姿势一定很丑,像鸭子一样,可现在也顾不得了。一路上,凡我经过的马车和牛车都像听到了命令一样停下来,我感到车夫们全都屏住气准备攻击我。

我跑进房里,一头跌进蚊帐里头躲起来。这时我满耳都是那些车夫们的吼声:"你呀,你呀,你……"声音粗鲁又有点挑逗。我用被子蒙住头,开始在黑暗中想像车夫们那凄凉阴暗的生涯。

据说那些煤都产在遥远的北方的大山里头。接到皇家的命令之前,车夫们必须将马匹(那些牛一般是用来做短途运输)养得膘肥体壮。然后就是风餐露宿的苦日子来到了。即使是在马队里头,车夫们心里的那种孤独感也像是密不透风的死亡之井。对于能否达到目的地他们心里全然无数,挥之不去的死亡恐怖常常令他们的行动自暴自弃起来。有时,一个车夫突然让马匹离开马路,驾驶着马车冲向麦地,然后就从马车上下来,倒在麦地里一动不动了。马儿欢畅地大吃麦子,农夫匆匆地赶了过来。农夫赶过来时,可怜的车夫已经死了,他瞪眼看着上面的蓝天,仿佛是受了惊被吓死的。自暴自弃的例子还有很多,这种事在镇上流传得很广。我自己就亲眼见过一名汉子跳进镇头的茅坑,让屎尿没过他的头顶,死在了茅坑里。他的马车本来还停在路边,后来忽然就被人偷走了。每次死一名车夫,就会丢失一车煤,很少有人知道那些煤去了什么地方。奇怪的是煤的总数虽是经过了统计的,皇家却从未下来追查过丢失的那些煤车。皇家惟一的一次追查是前不久散落在地下的那些煤屑,当时谁都没有料到会有这种事,更没有料到被抓走的会是一个外乡人。那么刚才,面对齐四爷揭露真相的大喊大叫,车夫们是用怎样一种眼光看我呢?

我听见有个女人在窗户那里喊我,是洪大妈的声音,那位死去了的大妈。我将头蒙得更紧了。幸亏阿狗不在,要不他又会来问东问西的,他现在去了哪里呢?洪大妈的声音消失了之后,又有个男的开始敲门,高声嚷嚷说他是隔壁的陶工,要找我借水桶。我想,经过了几十年的功夫,陶工终于在白天现身了,这该是一件多么不好的事啊。可是他坚持敲个不停,他的敲门声又引来了一些其他的邻居,他们都在外面七嘴八舌地议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