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菱花溆的游船,最宠她的母后……原来都已经是过去了。很遥远的,间隔了整整十年的过去。
这些记忆原本是模糊的,现在却忽然清晰起来,仿佛一伸手,还能够再触到,就像捡起这满地的木樨一样。
沈青青伸手拈起一朵飘落的血色木樨花。
她小的时候,跟着母后回到陆府小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候,平江城大户人家的娘子们都会受邀来陆府参加宴席,她最喜欢的便是吴氏的大娘子,只因她总乐意陪着她一起疯玩,但母后最看重的是文静乖巧的徐氏六娘停云,后来徐停云成了她的皇嫂,吴氏那位娘子似乎也嫁了一个京官。
那时候,她就爱一个人悄悄躲在这里,婢女们总找不到她,倚在假山背后听她们漫无目的地到了跟前又一无所获地走了,真是再有趣不过了。
第16章私语
假山后面,蓦地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沈青青睁开眼,假山上的苔藓和藤蔓比过去更茂盛,她轻车熟路地矮身躲进一簇藤萝下,将自己的身影尽量隐藏起来。
刚藏好,身后随即响起一句刻意压低的说话声,但于贴近着假山的沈青青来说仍是过于清晰。
“喂,紫藤,你听说了没有,那个提刑司的方大人来了。”
“知道啊,不过江南西路的秦大人也一道来的,他可是秦十八娘的叔父,真要给秦十八定罪只怕没那么容易。”另一个丫鬟的声音有些心不在焉,还伴着树枝折断的声响,显然在说话的同时并未停下手中的动作。
“紫藤,你真觉得是秦十八娘杀了碧兰?”
“也难说,不过碧兰平日说话做事,确实掐尖了些,招惹旁人恨上了她也是有的。”紫藤一边折下一枝丹桂,一边压低声,“碧兰平日连咱们府里的庶出娘子们都得罪过,更遑论你我还有青莲。真要说谁想杀她,白芨,我们就能扪着良心说一丝都没有这样想过么?只是我们不敢罢了。”
“……那、那可会牵扯到我们身上?”白芨被她说得害怕,“虽然碧兰说话不中听,但她是极维护娘子的,事事都为着娘子好,我……我虽不怎么喜欢她,却也不会想到去害她。”
紫藤将冗杂的叶片一片片拧去,木樨不甚柔软的叶片飘落在地上,簌簌地响。
“我和你是一样的想法,青莲大概也是如此。”紫藤声音严肃,“但其他娘子们恐怕不会这么想。更何况明年入夏,圣驾就要莅临,我们家嫡出的娘子便有四五位,谁不想在圣上面前争个头彩;徐氏那位皇后又是出了名的好脾气,未出阁的时候便是平江城最有贤良名声的,嫁进宫去也不至于受她排挤,她念在大家都是平江人,或许还能照拂一二呢。”
白芨若有所思:“你的意思,难道是我们自己府中……?”
“也不一定。”紫藤很谨慎,想了一想,又否认了这个想法,“娘子今日仿佛听闻传言,提刑司悄悄去了一趟沈府提人,这事怕是与沈府也有些干系。至于秦十八娘……”
“秦十八娘只怕没这个心计。若说到沈府,蘅娘子倒是更……”白芨叹口气,“都说沈家蘅娘子也是个文静贤良的,有些年纪的姑姑们都说,沈五娘同徐皇后便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心里要同我们娘子争一争,倒也说的过去。”
“可若是沈五娘,她既已担了贤良的名儿,怎会再铤而走险谋害碧兰?一旦事发,这些年的苦心经营,女儿家的好名声可就都毁了,甚至整个沈府都名誉扫地……”紫藤喃喃,隐隐觉得这其中疑团重重,一时想不分明,无言地将怀里满满的木樨花枝整理好,用朱红的丝带一束一束绑好,分了一半与白芨抱在手中。
“所以说,娘子教我们来折了花,往各位夫人、郎君和娘子房里送去,也好探探各处的口风。”
她这样说着,两人沿着迂回的长廊越走越远。
沈青青从假山后站起身,轻轻抖去肩头散落的细小花朵,手一错,将几粒殷红的木樨藏进袖袋内,望着记忆里熟悉的回廊出神。
“陆管家,这位是……?”
低沉严肃的声音从长廊的阴影中传出,沈青青回过头,一双黑色的官靴最先映入眼帘,白色的靴边还沾着些许细碎的泥土。
“沈家娘子怎在此处?”为首的是管家陆符,见沈青青独自一人站在花圃旁,忙快步赶来,“庭哥儿那小子还没回来?”
“方才十一郎说符伯有事寻他,还不曾回来。”沈青青抬起头,定定看向须发花白的老管家。
他身后还跟着两人,都是朱红色官服,一个紧跟在陆符身后,面目肃然,上半张脸被花漏的投影遮蔽,无端地阴森,另一人远远跟在后面,站在长廊的阴影里,连容貌都看不分明。
陆符略怔一下,捋着花白的胡须点头,“我刚才的确有事吩咐给那小子,只当他已将娘子送上了回去的车,不想他竟将娘子一个人撂在这里,真是失礼得很。”
“不妨事的,符伯,这株木樨开得好,我正想细细看,您不要责怪十一郎……”沈青青笑着为陆庭开脱一句。
或许是身后还跟着两个官位不低的朝廷命官,陆符打算好好展现一下陆府的热情,不等沈青青把话说完,忙着招呼:“不如娘子往那位娘子房中坐坐,喝杯茶,说说话儿,干在这儿吹风多没意思,我这就遣人去叫六娘、九娘她们听闻娘子种的花儿鲜亮可爱,都想请教娘子呢。”
沈青青摇头,正要婉拒,陆符身后响起一个不悦的声音,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
“陆管家,这位娘子亦是沈家的?”
陆符皱一下眉,正要回答,却被另一个声音打断。
“秦大人忘了,方才听二老爷说起,陆府请了一位精于园艺的小娘子来设计明年迎接圣驾的园子,想来就是这位娘子?”说话人语气不咸不淡,“沈姓在平江城可不少见,秦大人身为平江人应该比我更清楚,怎可因我们才去过沈府提过人,便弄得满城风雨,仿佛人人都是凶手?”
沈青青不紧不慢地接上话,款款矮身一礼:“小女菱娘,见过两位大人。民女家住天平山下的白云村,与城里的沈府并无关系。”
“现如今的小娘子都能描得一手好丹青,那些书生再不进学可要喝西北风了。”秦玄海“哈哈”一笑,方才语气中的肃然一扫而去,人也从阴影里走出来,细细打量了沈青青一眼,见她神色自若,捋须点头,赞道,“菱娘子好气度。本官江南西路刑狱公事,秦玄海,方才查案心切,教娘子枉受惊恐。”
“我朝设提点刑狱公事,主管各路刑狱监察,雪冤禁乱,大人无过忠于本分。”沈青青笑笑,没有半分惊恐的模样,目光转向秦玄海身后,从阴影里走出来的正是方扶南。
“菱娘子知书达理,天平山下的忠烈庙中出了一桩事,将来提刑司取证时,还望娘子安抚村民不必惊慌。”方扶南走上前,随口客套一句。
“自然。”沈青青抬头看看日影,“民女与十一郎约好,近午时分他若未归,便独自回村中去,两位大人,告辞。”
第17章剖白
陆府有一条罕为人知的狭道,隐藏在两座偏房紧邻的墙壁之间,只半肩来宽,需要侧着身子才能通过。这条路一直通往府外,平江河的南岸。
沈青青正微侧着身子在两面高墙之间行走,这条出府的捷径是当初她在陆府时,暗地里结识的一个年轻顽皮的小厮告诉她的,那些自小长在府中的小厮,常会从这里偷溜出去,满大街地疯玩。
这么多年过去,这条狭小的通道依然存在,只是似乎荒废已久,里面横七竖八地堆放着零散的杂物,生长着不知名的野草和瓦花,再无人迹。
沈青青一矮身,穿过最后一道横截在面前残破的断垣,眼前豁然开朗,人已经站在了陆府外,紧邻着平江河的街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