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娘莫非进过我们家那园子?”陆庭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遍,仿佛头一次认得她,“否则怎会说得一丝不差?不,不,简直比亲眼看到的更像真的。纵是我去过一两次,也不可能说的这般详尽。”
“我还知道,太后未出阁的时候,最喜欢在菱花溆里头泛舟。”沈青青瞥一眼面前空荡荡的湖面,“这些……自然都是从戏本子里看到的了,只不知是也不是?”
“如今戏本子都写的这么真了?”陆庭挠了挠后脑勺,一脸认真地追问道,“那戏本子里头可写了我们这新的园子该造成什么模样才好?”
沈青青掩唇笑起来,“戏本又不是算命先生的测字书,怎会知道将来事呢?”
陆庭回过神,将手中狗尾草抛进池子里,指着沈青青笑道:“菱娘编了话来戏耍我呢,可被你绕晕了。”
“好了,我给十一郎赔不是了。”沈青青绷着笑矮身一礼,“十一郎气量大,自然不会与我计较。”
陆庭笑弯了腰,扶着一旁乱堆的石块喘了口气,才道:“我自然不会同你计较。倒是你,从沈家搬出来以后,性子倒是比原先好了许多,听说昨日你还教训了那花大白一顿?”
“正是呢。”沈青青捋捋鬓边被风吹乱的头发丝,眼中流露出一抹厉色,“他也不过是沈家的家生子,连老太君也敢顶撞,就该杀杀他的威风。”
“……菱娘,就该像你如今这样。”陆庭顿了一下,欲言又止,最后仍是说,“我们从前常聚在一起议论,都说你性子太软,虽在沈家住着,不像投奔亲戚,倒似他们家为嫡女养的……”
“陪嫁丫鬟,是不是?”沈青青弯了弯唇角,这些话不用猜她也能想到十句八句。
陆庭抿了唇没说话,算是默认。
“十一郎,我已不是从前那个样子了,蕊娘如今也欺不到我头上来,你不用担心。”沈青青往背后未经雕饰过的一块太湖石原石上靠了靠,取出一卷手掌来长的画轴,“昨晚我抽空画了一画花园的图纸,只是一来不知这园子用途,二来竟不知太后已薨逝,只怕还有些差错,不如十一郎先递与你们二老爷过目,再定下需采买哪些花木。”
第15章血木樨
画轴的纸是厚实的生宣,上面细细的墨色勾出整个园子的轮廓,东侧是水面宽广的荷花池,呈葫芦的形状,葫芦狭窄的腰部横跨着一座玉带桥连接两岸。北侧主厅,一旁大片的绿色,标注此处遍植萱草。
其余几座楼阁散在园子各处,安排得有疏有密,也有广植翠竹的,也有桃李杏错杂的花林,更有蕉叶兰草为伴,书卷气息浓郁,却又不失秀丽的厢房,就像是为陆薇薇量身定做的一般。
陆庭看得眼睛都直了,看向沈青青的眼中满是钦佩。
这一幅图纸,没有几年的画画功底,是不可能凭借臆测和想象画出来的,更别提这几处屋宇楼阁的穿插设计,都是匠心独运,便是平江城最好的文士,也未必能够轻轻松松画出这样一幅图来。
想不到她在沈家竟暗地里学了这一身本事,原来那位众人眼中软弱的沈家表小姐,这些年来都是在藏愚守拙?那她病到危急,被吴氏赶出沈家,只怕也是精心设计的一出苦肉计,好顺利脱身,逃离精明的舅母吴氏……
“我原想……太后今年正是五十寿辰,古人说‘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太后这个年纪,正适合种些萱草。”沈青青将目光转向别处,“虽说如今……太后已薨逝,但仍种萱草,也不算逾矩。”
“正是这样。”陆庭将画轴仍旧卷起,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额角,“我也不过认得几个字,不像府里的郎君们那么博学,不懂得这些。不过昨儿二老爷同我商量时,正是提到北边的正堂需种些萱草才好。想必这也不需改了,菱娘尽快将这些花苗预备下,过几日送来,也该开始栽下去了。”
“虽说十一郎领了这件差事,做得主,但还是交给二老爷过目一下的好,免得惹人背后闲话。”沈青青淡淡道。
“这……”陆庭皱眉。
太后的阴寿就在明年仲夏,今年才秋里就下起雪,只怕整个冬天都不会好过,也不知动不动得了土。早一日定下图纸,就能早一日动工、采买各处桌椅摆件。按着上面老爷的意思,开春时就要拨大批人入住,好让整个新园子显得更有人气,不要过于冷清,凄凄惨惨只有些花草,怪瘆人的。
不过沈青青说的那些也有理。
沈青青正闲闲倚在太湖石上,一只手百无聊赖地将石缝里的青苔剥下来,显然并不打算再说什么。
“也罢,我们陆府虽然这些年声势比不得沈府,但要赶工造出一个花园来,也不至于皱下眉头,便迟十天半月开工也无妨。”陆庭袖起画轴,征询沈青青的意思,“二老爷正忙着与两位提刑大人说话,这会儿只怕没有空闲见菱娘子,我先送菱娘子回去吧?”
“好。”沈青青笑一笑,起身拍拍衣袖,“什么时候定下了各处花木,十一郎遣人送个口信给我,我尽快给你送来。”
说到这个,陆庭压低了声儿:“菱娘,你这些花,都是从哪儿……?”
虽说平江城里种得一手好花的贵女也不少,但听闻沈青青在沈家时很受她表妹沈蕊欺侮,要偷偷种花只怕今天发芽明天就被摘了,再者她孤身被赶出沈家,也不可能带花种什么的。
“这是秘密。”沈青青神秘地笑了笑,向他挤眼,“现在还不能告诉十一郎,否则我和老太君这个冬天可要喝西北风啦。”
陆庭笑着摇头,这丫头原来恁地古灵精怪。
“好,好,好。我不问就是了。”他假作无奈地叹口气,眼里却蕴着笑意,她知道要自保是好事。
引着沈青青小心避开杂乱堆放的太湖石,陆庭向正堂方向看了看,道:“府里头的客人只怕还没走,提刑司的事情我们还是避开些的好,你跟我往后面巷子里来,方才符伯已经吩咐马车候在后头了。”
穿过角门,迎面一个大花圃,花圃里密密丛丛的书带草,纤细狭长的墨绿色叶片彼此覆盖重叠,仿佛一整块绒垫,花圃中央是一株翠叶扶疏的木樨树,满树丹红的花,仿佛胭脂米一般点缀在团团的绿叶之间。
沈青青不由停步。
陆庭以为她爱花,停下来解释道:“这花圃里的丹桂来头可大了,是当年长公主跟着太后回来归省时亲手栽的,据说原本是一株金桂,这些年不知怎地颜色愈来愈深,如今倒与丹桂一般无二了,我们还常开玩笑,这花的颜色再深下去,是不是总有一天会变成黑色的?黑色的花,我可没有见过呢,倒也新鲜。如今临近秋试,常有郎君房里的丫鬟来这里折花回去放在案头供,只盼能一举夺魁。你看,这栏杆外还掉了几枝枝条,就是那些丫鬟们折花时落下的。”
“竟然这么有趣,过去只听人说海棠当冬寒开放,已是少见,我倒是头一回见木樨长着长着还能变了颜色。”沈青青看着盛放的花树若有所思,“又或许……原本栽的就是丹桂吧。”
“谁知道呢?我对这些花花草草也不了解,就不在菱娘面前班门弄斧了。”陆庭打个哈哈,眼角瞥见廊中一个小厮急匆匆地跑过来,正远远向他打手势,忙向沈青青道,“符伯那里寻我呢,菱娘先在这里坐一坐,我去去就来。”
“不妨的,我正好细细看一看这株木樨。”沈青青报以谅解的微笑。
朱砂一般艳丽的木樨花随着微风飘落在书带草织成的软垫子上,轻得没有一丝声响。
沈青青坐在石栏下,额头抵着一旁的假山,细细数着飘落的花。
原本这株木樨的确是金黄颜色,当年她亲手栽下的,那时候正是金秋,树苗与她一般高,上面缀着一星半点金黄色的小花,碎米粒一样,再不会弄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