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双全轻轻叹息,颜晗那时整个人都是麻木的,仿佛活死人一般,他担心得很,因此好说歹说派了两个最机灵活泛的伙计与颜晗同路而行。
一年后,一个伙计回来了,邀沈双全至桐君山会面。
“是沈先生来了。”颜晗摘下斗笠,抬头望望天色,除去蓑衣,“已不下雨了。”
“哈哈,是啊,大约是山中神女知道我们行路不易,因此停了雨云。”沈双全打个哈哈,从胸口摸出一封信,“子陵啊,你虽从没说过,但我知道你心里最关心什么。”
颜晗的目光投到沈双全身上,这是一个友善和气的商人,比十年前更发福了些,一张脸珠圆玉润,总带着笑容,仿佛大肚的弥勒佛。
沈双全这一回却没有笑,面色出奇的肃然:“我那外甥女自她母亲的遗物中翻出来一件东西,但她在信中说,已将此物转交给两浙路提点刑狱方大人,不能依照她母亲的遗愿行事,十分抱歉。这是她的信,你看看。”
颜晗皱了皱眉,接过略微被雨洇湿的信纸。
信纸很薄,仿佛带着江上迷蒙的烟气,上面的字迹更是纤细到几乎断绝。
颜晗晃了一下神。
这世上能写出这种字迹的人,只得三人,分别是前朝孝清帝与他亲手所教的两位帝姬,越青与魏玲。
这十年,他见过许多人学孝清帝的字,虽能学到七分相似,但他亲眼见过桐庐公主的字迹,知旁人无论怎么学,到底不像。
可是……这信上字迹……
“怎么?”沈双全摸了摸下巴,“可是青青这孩子写了什么冒犯的话?不过这也不该……青青在家中从来听话。”
颜晗折起信纸,问道:“你说她叫什么名字?”
“啊?”沈双全又摸了摸额头,“那孩子生在塞外杨柳青时,因此唤作‘青青’。你那年不也见过她么?”
颜晗想了想,委实记不清那时沈云身边那孩子是何模样。
“青青……?”他摇头,“不可能,这是阿桐的笔迹。”
当今世上,孝清帝殉国而死,桐庐公主死于塞外,魏玲帝姬失落难寻,不可能有人学得此般笔迹。
可是,这封信就这样摆在他面前,笔画清晰,字字如钩似铁。
“……那件东西,就这样交给官府,好吗?”沈双全沉吟,他虽是个商人,不关心政事,但与自家妹子相关的,总知道一点。
譬如当年桐庐公主失踪并非一件偶然的事,又譬如沈云手中曾握有一件重要的物证……
沈双全都知道一点,但他不希望沈家被卷进这样复杂的事中,因此这些年从未主动提起。
可现在沈青青将那物证交给了两浙路提刑司,事情显然已经和从前不同了。
颜晗捏着折起的信纸,目光落在廊外苍翠山林和流溅溪水之间,不曾回答。
“唉……我那外甥女自作主张,若是……”沈双全才说了半句,蓦地听颜晗说了一句令他汗毛倒竖的话。
他望着不知哪处林木,缓缓道:“阿桐,是一个人在地下太寂寞了么?”
“子、子陵啊,这、这世上哪有什么鬼?”沈双全一把夺过信纸,往茶室内走去,“你一个人待在这山里,别整日胡思乱想的。人要往前看,虽然……”
沈双全一抬头,见儿子沈沅正凑近墙上那把琴,忙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前,急道:“哎哎哎……我的小祖宗诶,别乱碰东西!”
“爹!你看,这就是他们说的孝清帝的字吧?”沈沅指着琴铭,激动极了,“和书上说的一样,集硬朗和隽秀于一体的字!刻的是……‘青青’,这是琴铭吗?竟和表妹的名字一般,我回去要说给她听!”
颜晗抬步走进茶室,蓦地一顿。
恍惚之间似乎见到那夜,烛火中看不清少女脸上的神情,只听得她道那是她皇伯父亲手斫的琴,琴上刻着她的名字。
那把琴的名字,就叫做“青青”。第二卷啦!撒花??ヽ▽ノ?
第139章风讯
“咳,子陵,我家这孩子不懂事。”沈双全拖着沈沅的衣袖,拉他到颜晗跟前。
沈双全摸摸额头,他知道,那琴是桐庐公主的遗物,原本要埋入墓室,永远封藏。但皇帝说那是前朝孝清帝亲手斫的琴,不忍其就此不见天日,因此留了下来,按公主生前之意,交由颜晗保管。
颜晗摇头:“无事,那琴本就无人弹奏。”
留着,也不过是一个缥缈无依的念想罢了……又或许,桐庐特地将这琴留给他,是还有什么未尽的话要说?
“军师。”一人快步走进茶室,木结构的小屋被沉重而焦急的脚步震得“吱吱嘎嘎”响个不休。
屋内的年轻人好奇地打量着走进来的人。
那人一身便于行路的紧身衣袍,行色匆匆,似乎刚上码头就直奔此地。
“我们在平江发现了这一出戏。”那人皱了皱眉头,犹豫一番,仍将手中包裹着的戏本交给颜晗,“虽并不是什么紧要的事,可……”
竟有人将桐庐公主的旧事写进戏本,其中还颇多臆测之处——当真有些胆大了。
颜晗随意翻过几页,面色微沉,“……也未必都是臆测。写这出戏的是何人?”
“这……”那人抬眼望一眼沈双全,“这出戏最早是沈家老太君教平江的小戏子们唱的,写戏本之人,据说就是沈老太君的玄孙女,目下与老太君一道居于天平山下忠烈庙旁。”
“噢,家中祖母原是女伶出身,唱那越剧的,平日就爱听戏解个乏,偶然兴致来了,便教那些小戏子几句……”沈双全见颜晗神色古怪,不禁凑上前瞄了一眼戏本,“这戏不好看吗?”
“不,很好看。让人想起了许多事情,连我已经记不清的那些,都一一记录在此中。”颜晗抬起头,“沈先生,那位跟着老太君居住的娘子,不会亦是‘青青’吧?”
沈双全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从没见过这样的颜晗,仿佛眼中有什么东西一下子被点亮了一般。
“子陵先生,正是家中青表妹,与太祖母寓居于外。”沈淙凑上前,答道。
“诶?淙郎,大人说话,小孩插什么嘴?”沈双全瞪眼,“老太君与你妹子搬出去住这等事,哪里用得着在子陵面前提起?”
叫旁人来看他家宅不和的笑话吗?
沈淙吐了吐舌头,低头谦恭地答道:“大伯,父亲告诉侄儿,说太爷往日常教训子弟要实事求是,我们觉得瞒下的是一件小事,或许对于别人来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沈双全叹口气,心中无奈。
或许这就是沈家造下的孽吧?当年沈云于大漠中目睹桐庐公主被害,却因一时胆怯不肯说出口,隐匿真相数年,得知此事的沈老太爷气得连连跌足,不久后忧愤离世。
不瞒也好,这些年颜晗帮沈家良多,他们总要还这个人情的。
“沈先生回去看看那位娘子吧。”颜晗随手将戏本搁在茶案旁,向沈双全一笑,“当年承沈先生厚爱,然我不惯与人交际,无以为报。但那位……青娘子,为人灵秀,想必能帮先生更多。”
“我那外甥女?”沈双全摸摸下巴,心中一跳,这些年来,他可从没见颜晗笑过,这事真不寻常。
老实说他对沈青青印象不深,只记得她在家中时乖巧懂事,因妹子沈云的缘故,沈双全偏爱她一些,常招来女儿沈蕊的妒忌。
颜晗翻了翻自平江送回来的信件,又道:“听闻平江近来有一轻绸风靡,名为‘江南雪’,那轻绸寄于铃花布庄中,只送不卖,乃无价之物。种种痕迹表明,那轻绸亦出自天平山左近。”
沈双全心中一动,他一个生意人,那轻绸的事自也有所耳闻,一面感叹织绸人手艺之巧,一面佩服那只送不卖的做法为下一批轻绸上市造足了势。
今日听颜晗这话,似乎意指那轻绸亦出自外甥女青青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