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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香行(44)

叶佐兰依旧逆着水流,又从小溪的上游潜入了漆黑的岩石缝隙中。

这一次,岩隙的尽头,他看见一片金红色的火海。

古老的,巍峨的宫殿建筑群,在融融大火之中焚烧着。到处都是奔逃声、呐喊声,建筑的倒塌声和呼啸的狂风。

一片末日般的纷乱之中,叶佐兰瞪大了眼睛。

他看见大殿前那高耸的台阶上站立着一个人。

这个人,既没有呼喊,也没有逃跑,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看着大火熊熊燃烧,吞噬掉周遭的一切,同尘与灰。

那是谁?

天不过才蒙蒙亮,叶佐兰就猛地睁开了双眸,眼神清亮。

今天原本不是约定习武的日子,但是挂念着叶佐兰的伤势,厉红蕖还是过来探望。

她来到后院,却没有在倒座房内找到要找的人。经过瓦儿的指点,她又找去东院,居然在堂屋里面看见了负手而立的叶佐兰。

“师父。”叶佐兰对着她微微一笑:“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厉红蕖微微一怔:“什么事?先说出来听听。”

叶佐兰道:“请师父代为通传,我想见秋公。”

戚云初很快就回应了叶佐兰的请求。第二天上午,有马车将他接到了来庭坊。

因为还是春寒料峭之时,合欢花的芳香已经被红梅的幽香所代替。

“我想要入宫。”

叶佐兰面对着戚云初,坦然地说出了自己的思量。

“请戚大人,准许我入宫为宦官。”

“哦?”

戚云初手中揣着一只银质袖炉,倚靠在秋香色的软榻上,连睫毛都懒得动一动。他披散着的白发与身上披着的白色狐裘混在一起,好像一团不会融化的冰雪。

叶佐兰也不追问,只安静地在一旁等待着。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他这才听见戚云初慢悠悠地笑了一声。

“闯了祸水,就想着换个地方躲着?我这里可不是什么避风港。”

叶佐兰脸色微红,却辩解道:“我并不是躲,而是不想再躲……以前走的路已经行不通了,可我不想就这样停下脚步。我要换条路走,做自己想做的人,还请秋公成全。”

戚云初将手中的怀炉搁到一边,抬头看了他一眼:“那你说说,自己想要做什么样的人。”

叶佐兰道:“一个不会被人欺负的人。”

戚云初却嗤笑:“亏得你在外净坊混了那么久,竟还不知道宦官这一辈子,就是被人欺负的命。你若忠厚老实,就是木讷愚蠢;你若聪明灵巧,就是奸诈狡猾。你若与人交好,则是捱风缉缝,若要独善其身,就是刚愎自用……真不想被人欺负,大可以往井里一投,说不定下辈子就真成大宁朝的主子了。”

遭了一顿奚落,叶佐兰也不反驳,只是又道:“我有报效朝廷之心,也有学问与抱负。我想改变这世间种种的不公与邪见,而那就必须首先站到高处。”

“内侍不得干涉外朝。”戚云初支着脑袋,打了一个哈欠,“陆鹰儿应该让你抄写过那些文书罢?”

“可那只不过是一纸教条!”

叶佐兰终于忍不住了,他双手用力拧着衣裳的下摆。

“我也想要像秋公大人您一样,惩戒眼前的不公和邪恶。我也想要像您一样,能够在谈笑之间,让那些狗苟蝇营的官员们心存敬畏!”

“像我?我有什么好像的?”

戚云初从精致的软榻上微微探起身来,一手捉住了叶佐兰的脸颊。

“你以为,这些都是我最想要的么?”

“……不是。其实,这些也并不是我最想要的东西!”

叶佐兰深吸了一口气,大声回答:“可是我最想要的……最想要保护的人,已经不在了。秋公大人,您说,我还能有什么别的奢求?”

他的这个问题,并没有得到长秋公的回应。

戚云初依旧轻轻地捧着叶佐兰的脸,而目光却已经滑落到了他的衣襟之间,那枚若隐若现的护身符上面。

第38章 北上一孤星

当伤势差不多痊愈的时候,叶佐兰将爹娘的骨灰埋葬在了大业坊西边的高岗上。

他不敢树碑,因此又在坟上种下几株细兰作为标记。有了忠伯夫妇作伴,想必九泉之下也不会觉得太过冷清。

做完这件事之后,叶佐兰回去仔仔细细地洗了个澡,换上一套干净的衣裳,铺纸、磨墨,提笔开始给叶月珊写信。

「月珊姐姐如晤:

昨夜残灯尽,寒窗透雪斜。孤星天市客,只影业坊家。倏忽间又到炽炭围炉的时节。回想家中昔日的热闹亲近,而今孑然一身的寂寞,突然变得格外难耐。

所幸,知道姐姐你在柳泉城里一切安好,我也稍稍觉得欣慰了。

不知不觉间,我与姐姐分别已经一年有余。家破之时的凄风苦雨,至今仍历历在目。爹娘的遭遇仇恨,我无时无刻不记在心头。

然而,再大的风浪终将归于平静,舟船也都会有起桨远行的那一天。

陆叔在城中的纸笔店里给我找了一份活计,平日里写写算算,也还比较清闲。等到出师之后会有一些月钱,你若是想要城里哪家的胭脂水粉,尽管对我说就是了。

姐姐,眨眼之间,你也快到及笄之年。记得临别之时,我曾与你约定,待到爹娘从东边归来,我们一起送你出阁。然而这一年多的日子下来,我却发现身边没有亲近贴心之人,竟是如此苦闷孤独的事。

所以,姐姐若是遇上了心仪之人,而那人又真心可靠、值得依托;便也不必再多顾虑等待,只管坦然接受就是。相信爹娘若是得知消息,也必然会为了你的幸福而感到欣慰的。

姐姐,我即将搬去纸笔铺内居住。你若有事,依旧可以写信到陆家;我也依旧会托人写信与你。再过几年,若我学有所成,也许会来柳泉城与你见面。

尺素苦短,言浅情深,万望姐姐珍重。」

写到这里,叶佐兰停顿了一下。

他重新润了润笔,珍重地添上最后一列。

「弟佐兰手书」

写完了家书,他将纸笺拿到一旁小心晾干。又取来一张外净坊专用的劣等草纸,开始抄写《净身文书》。

这段文字,叶佐兰已经来来回回抄写了不下百遍。

然而与之前的那一百余次不同,这次抄写完毕,他深吸一口气,在末尾端端正正地署上了自己的另一个名字。

「陆幽」

两份字纸先后干透了,叶佐兰将家书小心折好收进信封里,而自己则揣着那份净身文书出了门。

覆了一层薄雪的小院子里,一身黑衣的陆鹰儿正在等待着他。

像往常一样,叶佐兰将手上的文书交给陆鹰儿。

然而破天荒地,陆鹰儿竟然没有立刻伸手去接。

“你真的不后悔?”

叶佐兰没有说话,却认真地摇了摇头。

陆鹰儿叹了一口气,终于伸手接过《净身文书》,揣进怀里。

两个人一起来到那片压着皑皑积雪的石榴树前。叶佐兰忽然紧走了两步,主动伸手推开了那扇镶有金色铺首的东院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