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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死靡它(1)

《至死靡它》作者:罪化/devillived/王十一

文案:

——莲花虽小,却可以包容精妙宏大的佛法。其实何止是一花一叶,每个人都有一个世界,

却也都固锁于自己的世界。何时跳出樊笼,何时才能获得解脱。

——跳不跳出樊笼,于我又有何意义?只是没有你的地方,又哪里会是西方的极乐?

《至死靡它》,发生在唐大历十四年中元,沙洲莫高三界寺中的一个故事。

正文

唐大历十四年,七月十五。

明月高悬,戈壁瀚海仿佛凝着一层银霜。祁连山北的砾石平原上,一点渺小黑影正迎着狂风,艰难前行。

那是一匹筋疲力尽的军马,右前马掌已经脱落,汗湿的鬃毛紧贴着颈项。血衣军士几乎匍匐在马背上,唯有双眼死死地盯着前方。

他的终点在稀疏星斗下的地平线上,目前还只是一片微光。

沙洲敦煌,通往西域的重镇,不输中原的繁华绿洲。如今却被吐蕃大军围困了八年有余。

风越来越大,卷起的砾石如无数箭镝四处乱射。风沙中,吐蕃追兵或许正弯弓拔刀,奔袭而来。

还能再走多远?军士心中并无畏惧,却逐渐迷惘。他舔了舔干燥的唇舌,目光微移,准备将这世间最后的苍凉藏入眼底……

忽然间,前方的旷野里耸立起了一片连绵黑影。

是三危圣山。

遥想当年,僧人智勤便是在这里仰见了奇妙的佛光,随即开岩凿窟、绘壁塑像,这才成就出了大漠戈壁中的“善国神乡”。

那么如今深陷苦海的自己,是否也能得到佛祖的指点?

军士深吸一口气,喉间发出苦涩嘶哑的声音。马蹄声嘚嘚,宛若祝祷的木鱼。

离三危山更近了一些,竟然真有一星孤灯兀立在岩丘脚下,任风沙呼啸不动分毫。

难道那真是佛门的灵光?

心中悸动难平。军士策动缰绳,马匹飞蛾扑火一般朝着那星灯光奔去。

近了,更近了。

当起伏的山丘成为一道浓黑的屏障,他终于看清了自己所追逐的蜃影——并没有什么佛光显圣,站在岩石上的只是一抹孤寂人影。身上破烂的斗篷随风鼓胀着,如一双羽翼,展翅欲飞。

那盏不动的风灯就擎在这人手上,灯内没有火种。想也知道,附近一带视野辽阔,又在吐蕃掌控之中,寻常百姓谁会深夜点灯招惹豺狼?

但若是没有灯火,刚才的“佛光”,又是怎生得来?

军士心中纳罕,那人却忽然开了口,淡淡地说了一句:“你来了。”

那声音分明平静无波,却又有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奇妙力量。军士胸中骤然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仿佛自己千里奔波,只是为了听见这三个字。

他勒住缰绳翻身下马,抱拳施礼道:“在下令狐熙,为吐蕃虎狼所逐,恳请高人相助。”

那人也不回应,倒是主动将兜帽摘下了。可那帽下并没有发髻,只露出一片淡青头皮。

这是一位年轻的比丘,眉目清俊,却说不出带着什么样的表情。他的目光落在令狐熙脸上,虽然只是那么淡淡地一扫,却令狐熙打了个寒噤。

这位和尚……竟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然而令狐熙来不及询问,和尚已经转过身去,只留下一句:“檀越请随我来。”

一?三界

敦煌教团所辖的十二大比丘寺和五座比丘尼寺,棋布在沙洲城的内外。这位年轻的比丘法号戒真,正是自长安云游而来的画僧,如今在莫高山麓的三界寺内修行。

年初,吐蕃大军攻破了东南塞城,三危、莫高一带土地尽数沦丧。青壮年被强行编入军队,妇女儿童则沦为奴隶。稍有不恭便会惨遭凿眼、剥皮的酷刑。好在那吐蕃总帅尚绮心儿笃信佛教,对寺中汉僧并无苛待,只是严加看管。

“请檀越随我入寺稍歇。”

大漠风声呼啸,戒真的声音低微,只要稍远几步便轻不可闻。令狐熙随他绕过山后沙坡上吐蕃的设防,一路向西,很快来到一处可淌水而过的河流下游。

军马饮饱了河水,被拴在了丛生白刺间的一株矮树上。此处地势低洼,可以避开风沙。戒真又指着西南面一片朦朦胧胧的光亮说道:“那里便是三界寺了。”

此刻月近中天,分明已过了酉时。然而这暮鼓晨钟的寺庙里,却又为何灯火不尽?

令狐熙的心中多少还存有一丝戒备,他正要以为那是捉拿自己的陷阱,戒真就提醒了一句:“今日是盆节第一日。”

沙洲神乡,终年佛事不断。那“救拔人间苦难”的盂兰盆会便是一桩大事。令狐熙年纪尚幼之时,曾目睹过长安城里的盆会。佛殿前,人造的花果树木琳琅满目;一丈余高的青铜灯轮下,佛盆中用香油与白面烤制的面食千姿百态,各竟奇妙。樊声佛呗中袅袅烟香与月色相溶,洒向天子脚下的每处角落……

记得当年,他曾经问过母亲为何要举办盆会,得到的回答是:逝者若有心愿未了就会被心魔所缚,忘记父母妻儿以及值得珍惜的一切,执着于怨念,直至成为怨鬼。接连数夜的虔诚法事,正是为了接引亡人远离痛苦,早升极乐。

可如今瓜州、肃州陷蕃,瀚海戈壁死尸相撑。一晃沙洲被围八年有余,城中粮草将绝……

人间,已是地狱。又有谁能来慈航普度?

令狐熙胸中积郁,脚下竟一个踉跄。好在戒真和尚及时扶住。

“快走罢。”

寺院里驻有蕃兵,自然是歇不得的。所幸崖壁洞窟之内尚无人看守,戒真引着令狐绕过一条冷僻的小路,从北坡转到半山腰处。

皎洁月色下,一排排玲珑的石窟伫立于静默百年的岁月之中。其中几个还亮着昏黄的灯光,偶尔传来叮当声响。

那是漏夜赶工的画师与工匠。纷飞的兵燹中,唯有迎佛造像的功德不曾停歇。

戒真和尚领着令狐去了一处无人洞窟。洞内一片漆黑,他拿出火折将风灯点燃,灯光旋即照出一室光影摇曳。

中心柱前,佛陀造像结跏趺坐,阿难与迦叶两位弟子左右侍立。南北两壁上绘遍五色诸佛与经变;东门两侧,列队的供养人画像正在顶礼膜拜。所有这些再与窟顶的华美藻井相衔,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障壁,将圣洁佛窟与洞外那片人间地狱隔离开来。

疲累已极,令狐熙贴着墙壁滑坐下来。戒真不知从哪里舀来一勺水送到他面前。令狐熙一饮而尽,才长出一口气又焦虑地问道:“师父可曾知道前往沙洲的捷径?”

“檀越稍安勿躁。”戒真和尚缓缓摇头。

“这些天,东边来了两位唐军的探骑,双双遁入戈壁不见影踪。吐蕃人以为他们藏匿在民间,便抓了附近寺学中的俗家弟子一个个细细拷问。连沙洲城外也加强了守备,若想顺利通过还需从长计议。”

令狐熙闻言陡然一震,继而叹息道:“实不相瞒,在下正是唐军探骑之一。我们受朝廷差遣前往沙洲,却遭遇伏击离散……那另一位同伴生死不知,师父可曾听说他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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