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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胥拾遗(32)

“在下是江湖粗鄙之人,不通礼数,给长公主赔罪。”她此前也从未面对过皇家的人,但想着跪拜应当不会有错。于是一面软声道歉,一面撩开衣摆,跽坐而下,将剑横放于身前,躬身下拜赔礼。

赵樱泓见她行大礼,原本因怒意紧绷的神情逐渐舒缓了下来。她性情本恬淡无争,虽有忧国壮志,可近来有些心灰意懒,心气也不比以往强。故而虽然今晚莫名被惊扰、又被言语刺激,使她起了怒意,但这怒意来得快,也去得快。

她盯着眼前这个戴着银面、身着夜行服,垂首跽坐于她跟前的女子,默默然思索着对策。

她知道自己现在无非三个选择,一是喊人拿下她,但以她的身手,多半还是能逃掉,只若是如此,恐怕以后与她之间也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了。二是不管她,赶她尽快离去,就当她今晚从未出现过。三则是不喊人,也不赶走她,留她下来交谈一番。

赵樱泓在宫中整整十七年,出宫的次数屈指可数,即便出宫也在禁军和宫人们严密的看护之下,得不到半点自由。

她多么想自在地看看外面的世界,多么想知道大宋民间繁多有趣的各类见闻。如今,她的跟前突然出现了这样一个奇女子,怎能让她不好奇?她没有过多的犹豫,便选择了第三个选项——留下她来交谈,弄清楚她的身份。

若是可以,结个交情。她在任府这几日,若是她愿意来府内和自己讲讲江湖上的见闻,也是好的。

她这些年在宫中,也从未与人深入交谈过,面对着燕六娘,怕若是言语之上给她造成了压迫,会使得她再也不会出现于自己眼前。于是只能细细斟酌着字句,掂量着语气,道:

“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你原何躲避追捕至此?”

“在下……今夜于白矾楼调停事端,却不慎落入开封府布下的罗网,因而躲避。在下为救长公主而被通缉,虽自认并未犯罪,但亦不想被拿入大牢。”

关于燕六被误认为江洋大盗而通缉一事,赵樱泓也很无奈。当时是什么情况,她最清楚,可她却没办法与人解释,只能将错就错。好在燕六有本事不被抓住,若是她真落入罗网,赵樱泓也不知自己是否有那个勇气站出来为她说话,解救于她。

此外,韩嘉彦话语中的“调停事端”引起了她的注意。什么事端?赵樱泓对此十分好奇,还想要继续细问。却忽闻楼下传来上楼的脚步声,紧接着婢女媛兮的声音响起:

“长公主?您没事吧,奴婢好像听到什么响动声。”

“无事。”赵樱泓立刻回道,她此时正有些焦急地招手让韩嘉彦赶紧过来,指了指自己所坐软榻下的位置,让她躲过来。

韩嘉彦按照她的指挥行事,握剑前扑,灵敏地滚到了软塌下侧,团身藏了起来。赵樱泓一扯软塌上的毛毡,将其挂下,盖在了韩嘉彦身上。

此时媛兮已经走至屏风外,她觉得赵樱泓方才的回答口气有些生硬,似是不大对劲,于是大着胆子绕开屏风向内探看了一下,但她只见到赵樱泓依旧侧靠于软塌之上,身上盖着柔软的毛毡,尾端坠在了下方铺设的茵席之上。

“方才外间甚么响动?”赵樱泓慵懒支着额角,主动问道。

“回长公主,是开封府在追拿歹人,追到了咱们府门口,被下人们喝退了。”

“既如此,你下去吧,我这里不需要服侍。”赵樱泓似是有些不耐烦地道。

“喏。”媛兮知道长公主可能是因为读书被打搅而心绪不宁了,于是立刻叉手躬身退下。

确认媛兮已然下楼,赵樱泓扯了一下毛毡,韩嘉彦便从榻底钻了出来,离了榻缘几尺距离,于茵席之上跽坐。

“多谢长公主隐蔽在下,在下不敢再叨扰,这便告辞……”她只觉今夜事端已足够多,又怕给这位长公主惹上祸事,因而急着要离去。

“等一下。”赵樱泓开口阻止,本还想套她话,但眼见她急着要走,干脆直接问道,“你……我该如何称呼你?”

“在下,姓燕,行六。”这个被人误会的错号已然传开,韩嘉彦干脆将错就错,就以这个身份行事。

“燕六……燕六娘?”赵樱泓又问,“你是在哪儿学的功夫?”

“在下武艺乃是家传。”韩嘉彦哪里敢实话实说,否则必会牵连龙虎山。

“你为何会给他人调停事端?你是哪个家族的人,家里是做甚么事的?”赵樱泓继续追问,但随即意识到自己的问题问得太多,于是又接了一句,“我只是好奇一问,你若是不方便回答,亦可不答。”

“长公主恕罪,在下不能说。”韩嘉彦觉得眼前的这位公主问话十分直接,全然不与她绕圈子。于是她也直来直去地回道。

“好罢……”长公主果真不再追问,微微抿唇,神情显出几分无奈。

韩嘉彦藏在面具后的唇角微微上扬,她本慑于这位长公主身上天潢贵胄的气质,只觉得她鹓动鸾飞,行举端方,颇有威仪。

可是这一来一回聊了几句,她才发觉眼前的女子不过还是个二八年华的少女,身上的稚气尚未完全脱开,对着自己时,满心满眼是十足的好奇。想必是生在深宫之中,难以接触到外界,身边又并无可交心之友所致。

韩嘉彦既不是她的长辈,又不是她的奴婢,更不是她的弟妹,全然陌生。虽然长她几岁,但亦是同龄。成长背景截然不同,脱开于她当下接触过的所有人之外,是一个极其独特的存在,因而她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与韩嘉彦接触交流,行举言谈显出几分笨拙来。

又是一番斟酌,赵樱泓道:“我还未感谢你那日救我车驾,牵累你被悬拿,我也无法解释,是我的不是。”

“长公主不必挂怀,这是个误会,只可惜已然很难解开了。”韩嘉彦含笑道。

二人一时陷入沉默,韩嘉彦顿了顿,便打算起身告辞。可她刚从茵席之上站起身来,就看到长公主面上闪过一丝不舍之情。

她心头忽而一颤,心中某个最为隐秘的角落被触动了。

“在下冒昧,敢问长公主为何不在宫中,却会在此?”韩嘉彦鬼使神差地主动递出了话头,反倒询问起长公主的事来。

“这里是任宅,是我养外祖父的宅邸。母亲生辰,我与弟弟妹妹随母归省。”赵樱泓却未有任何隐瞒地告知于韩嘉彦原委。

“原来如此。”

“我们……正月末才会回宫。”赵樱泓很突兀地又补了一句。说出来后似又觉后悔,一时蹙起眉头,面上起了几分红晕。

韩嘉彦几乎瞬间读懂了她的心思,差一点笑出声来。长公主这是童心未泯,想借她的口听一听外面的故事?她定是想让自己再来寻她聊上一聊,解解闷。

兴许是深宫之中太过寂寥压抑,如此碧玉年华的女子,正是心性最为跳脱开朗之时,却日复一日过着此等如迟暮岁月的日子。她一时只觉哀叹惋惜,不禁起了恻隐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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