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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胥拾遗(25)

“癸字号排十九号舍,交卷!”

好啊!好个谢无疾!韩嘉彦心中一凛,惊于谢盛的才华。这癸字号排十九号舍,正是谢盛的号舍。

她也一举手呼喊巡考官:“交卷。”

于是贡院上空传来了响亮的呼喊声:“丁字号排十七号舍,交卷!”

此时距离开考,还不满一个时辰。韩嘉彦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从号舍出来,迈开步子,面含微笑向贡院外行去。

钟楼之上的知举官范百禄仔细盯着这位第四个交卷的考生,只觉对方的神态步伐似乎有些熟悉,但因为离得太远,他不能确定。

他想起去岁腊月时,他给官家筵经,官家专门叮嘱他,要他关注韩府六郎嘉彦,说是此子会参加本次大比。这位公子,是太皇太后给温国长公主选定的驸马,今次可不能落第了,否则公主婚事也不好看。

范百禄应承下来,心中却暗暗叫苦,他对韩嘉彦一无所知,叫他如何从上千誊录糊名的试卷里挑出韩嘉彦的卷子来?

揭开糊名已经是定等之后的事了,他虽然是知贡举,但顾临、孔武仲权知贡举,对他有钳制分权的作用,他也并非是能乾纲独断的。

他只能在考试时,居高临下地去一一观看举子们的号舍,以期能从其中认出韩嘉彦的身影来。但这无异于大海捞针,实在没有准数。

方才这第四个交卷的考生,似乎有点像,他暗暗记在心里。一旁孔武仲将他神态尽收眼底,默然笑了笑。

……

韩嘉彦步出贡院时,看到了正在门内侧候她的谢盛。她扬起笑容,上前拱手道:

“无疾兄高才,我不如也。”

“哈哈,师茂,你我在伯仲之间,不必如此抬举我。我听到了你的号舍名字,心中大畅,特在此候你,向你道喜。”

二人并肩出了贡院大门,没想到刚一开门,就看到门口乌央乌央的全是人。一见他们出来,人群骚动起来了:

“第三名和第四名出来了!”

“谁先谁后啊?”

有人高声呼喊:

“两位郎君高姓大名,烦请告知!”

谢盛一时不知所措,有些畏惧地退了半步。韩嘉彦却笑着上前半步,拱手道:

“鄙姓韩,小字师茂。这位是谢盛无疾兄,排于我之前,乃第三名。”

人群再次骚动起来,竟然有人带着纸笔,将二人的名字记录了下来。

“第三名谢无疾!第四名韩师茂!”

远处有个年轻的男子,打扮得如同浮浪子一般,开始高声呼喊着,招摇过市。

谢盛实在有些受不了这场面,一时心病又要发作。韩嘉彦见状,便领着他挤出人群,往僻静的街道上行去。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躲入附近一无人的小巷之中,谢盛颤巍着从随身的物品中取出一个瓶子,抖出两粒药丸服下,捂着心口喘了片刻,总算平静了下来。

“汴京科举乃是一大盛事,三年一回,次次如此,倒也不稀奇。”韩嘉彦平静笑道。

“两位仁兄也是来此避难的?”突兀间,对面屋檐下走出一人,进入了他们的视野。此人身材高大,唇边蓄着一圈黑硬须髭,看上去孔武有力,年岁约莫三十出头。虽然穿着一身白布襕衫,却不像个书生,反倒像是个武人。

韩嘉彦认出他来,正是她曾于杨楼上遇见的宗泽宗汝霖。

“可是宗汝霖兄当面?”她揖手道。

“这位兄台认识宗某?”

“认识,在杨楼时,听过汝霖兄高论,甚为叹服。”韩嘉彦笑道。

“哈哈,见笑了。”对方抬手回礼。又与谢盛见礼相识。

“汝霖兄在我们之前出来,怕不是第一个交卷的?”韩嘉彦笑问。

“非也,我不是第一名。”宗泽笑道,“第一名那位仁兄,我见他朝西面跑了,还没来得及与他相识。他似不是第一次应试,对于会被人包围之事早有预料。”

“我知道谁是第一名……”谢盛忽而出声道,“马涓马巨济,他是阆中人,与我也算是老乡。昨日考完后,我们于川蜀会馆见了一面,我知道他的号舍是丙字号排四号舍。”

他话音刚落,这僻静小巷内又转来两人,一看便知是提前交卷的考生,被追着躲进了这里。众人面面相觑,随即哈哈大笑,互相见礼。

这刚来的两人,一人名叫朱绂(fú,古代印章上系着的丝绳),字圣与。是著作佐郎朱伯虎的侄儿,秀州华亭县(今上海)人。

另一人名唤张坚庭,字才叔。广安军(今四川广安)人。

韩嘉彦暗道好个秀蜀,真是出人才。马涓、张坚庭、谢盛都是蜀中人,这倒也在情理之中,当今文坛领袖东坡居士便是蜀中人,知举官范百禄亦是蜀中人,近些年,蜀中确实是人才辈出。

宗泽是浙东乌伤人(今浙江义乌),与朱绂一起,算是江浙的代表。今年的知举官中,顾临顾子敦是会稽人。

相比之下,自己这个汴京人可显得有些孤零零了。

五位才子互相认识后,也并不讨论试题,各自分道回归住处。韩嘉彦送了谢盛一程,怕他晕倒在半途之中。谢盛又是千恩万谢,连连道:

“师茂大恩,吾难还矣。”

当日夜里,韩忠彦仍旧未露面,但照例给练蕉院送来了进补的吃食,不过还多附了一件顽物。是一把未开锋的小匕首,嵌着红珠翠玉,很是精致。

“无锋、藏锋……哼……”韩嘉彦冷笑一声,将匕首丢进了书案旁的画缸中。

正月廿三,考试第三日,试论。今次的论题是“皇极之道”,出自《尚书·周书·洪范》:皇极:是建其有极。敛时人福,用敷锡厥庶民。惟时厥庶民汝极。锡汝保极:凡厥庶民,无有淫朋,人无有比德,惟皇作极。凡厥庶民、有猷酞有为守,汝则念之。不协于极,不罹于咎,皇则受之。

她顿觉惊愕,暗道出试题的范百禄胆子真大,竟然直接切中了党争要害,让举子来写论。若是文章分寸没有把握好,恐怕就直接黜落了。

随即她忽而反应过来,这不该是范百禄的意思,难道是……官家?

按照惯例,官家一般不会过问省试出题,但范百禄是官家的筵经师,几乎日日与官家接触,官家兴许通过范百禄,影响到了省试论题。否则以如今太皇太后与旧党把持朝政的局面,老于官场、且本身就是旧党立场的范百禄,不敢也不会出这样的试题。

她无声一笑,思忖片刻,已有文章在胸中。这一日她并未抢先交卷,而是仔细斟酌了几番,写了篇相对中规中矩的论交了。她只需保证自己绝对不会出错,就没问题。

不过她也并未僵等至酉时,约莫未时出了考场。

令她感到意外的是,她刚一出来,正好撞见道路对面的尚书省官衙门阙下,她的兄长韩忠彦正长身鹤立。紫锦公服外罩着黑裘领大氅,手中捧着暖手的手炉。头上的方顶硬乌纱官帽,两侧的幞脚平直伸出,仪态威正。有车驾正在候他,但他并未上车,一直遥望着贡院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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