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夏天气微凉,几乎是他话音刚落,盛扶泽终于找到反击的气口,唇舌开启,却只蹦出又冷又硬的两个字:“放肆!”
直呼太子妃的名姓,是为放肆;将自己与太子妃作对比,是为放肆;随意点评国事,更是放肆。
盛扶泽训得不冤,柯鸿雪面色却陡然苍白,不可置信地看他。
盛扶泽退回书案后,坐在椅子里,仰头冷漠地与他对视,不见一点方才奔他而来的欣喜:“柯鸿雪,你逾矩了。”
“回书院去,孤不治你的罪。”他说,语调宽容得近乎恩赐。
“……”
夏末秋初,三殿下点兵南下。
晚秋时节,京中桂花开败了的时候,他回了京。
只一颗阖眼的人头,吊在城墙之上,风吹日晒,雀鸟啄食,腐肉生蛆。
柯鸿雪日日去城门,一站一整天,不言不语、不吃不喝,自下而上看着那颗头颅。
而后记不清哪一天,拴发的绳结腐烂,头颅掉了下来,滚了好几圈,惊散了周围一圈人,引来了流浪的野狗。
柯鸿雪像是三魂六魄终于归了位,眨了眨眼睛,踉跄着冲上去,从野狗口下抢回了那颗头颅,死死抱在怀里,像是沙漠中亡命天涯的旅人,看见海市蜃楼里一闪而过的绿洲。
——哪怕腐肉已经发出恶臭,哪怕白骨森森硌肉。
从十二岁到十七岁,他终于将盛扶泽抱进了怀中。
第179章 柯沐番外(5)
新朝安定后很长一段时间,柯鸿雪都没有意识到有哪里不对。
他冒天下之大不韪带回了盛扶泽的头颅,柯文瑞与柯学博便想了些法子保他的命,保柯家安稳。
柯鸿雪洗干净了那颗头颅,又将腐肉剔除,最后一颗头骨干净得似乎能反光,又变成了月下仙人的模样。
柯太傅说:“该让殿下入土为安了。”
柯鸿雪便听话地替盛扶泽立了一座衣冠冢——三殿下留在他家的衣服数不胜数,随便挑几件出来就足以撑起一座孤冢。
棺落的那一日,柯文瑞看着自家孙子,重重地叹出了一口长气。
柯鸿雪哪里都正常得很,除了他一定要将那颗头骨悉心保存在自己身边,走哪带哪之外。
他在柯家,盛扶泽便在床头陪他入眠;他去学府,三殿下便在舍院等他放学。
盛扶泽走的第一年,柯鸿雪学会了喝酒。
一杯一杯浓酒灌入喉间,丝毫不见醉意。
柯鸿雪便默默地在心里反驳,盛扶泽总说他不会喝酒,但其实他比许多人都能喝。
盛扶泽走的第二年,元夕节,学府办灯会。
林间挂灯笼,灯下坠灯谜,场地中央一片又一片的喝彩声,恍惚间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学生来了一句:“兄台这文采,与当年三殿下相比,怕也是不遑多让了。”
朝堂对前朝讳莫如深,民间不在乎龙椅上坐的究竟是哪位皇帝。学子气盛,纵是知道一二,却也并不忌讳,敢在私下里谈论那些本不该再出现的名字。
可只那一瞬间,柯鸿雪步伐停在了原地。
他借着树影重重和灯火掩映的光辉望过去,瞧见人声鼎沸、少年意气、交相称赞……
这世上所有写少年人春光的诗句大抵都可以用在一座学府、一场上元灯会上,而他看着人群中最中间那人,穿一身红袄,在夜色下浓烈得像一朵迎春花。
同窗说:与三殿下不遑多让。
对方就笑着摇摇头,略显惋惜:“可惜斯人已去,盛名留驻,如今也无法再对诗一二探探虚实了。”
他是在为旁人拿自己跟盛扶泽做对比而不忿,他是觉得盛扶泽占了身份与时节的优势,全天下传唱着他的才华,可又有谁知道若他活着,那些事迹是否被夸大,如今又会否泯然众人矣?
柯鸿雪心下发冷,浑身不自觉地打起了寒颤。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一年多来,看似寻常无异,实则像一段被冰冻住的腐木,过于麻木不觉寒冷。
而等不那么死寂的时候,随便一点带温度的光线投射过来,都能让他霎时从冰中苏醒,再一寸寸龟裂直至散入冰河,无限延迟着自己的死亡。
掌院不知何时也到了他身边,站在原处看那些朝气蓬勃、傲气满满的学子,轻轻摇了摇头,冷静地点评:“蜉蝣不知晦朔,燕雀妄评鸿鹄。”
身体开始回温,柯鸿雪怔怔转身,看向先生。
他想,掌院是见过盛扶泽的,他是跟三皇子有过对话的,他自然知道名满天下的三殿下是什么样的。
可其他人呢?
那些不曾见过盛扶泽本相,只望见过城楼上那颗腐烂颓败头颅的人呢?
那些被新皇一日一日宣讲迷惑,认定前朝皆是孽障的人呢?
无人见过盛扶泽,无人知晓三殿下。
……
柯鸿雪到底未参与那场欢饮,他茫然地走回舍院,茫然地跟白骨对视,又在早春光线熹微时眨了眨眼睛,轻动手指。像是终于回了神,从一场无边的噩梦坠进那一层更深的梦境。
他转身,站在衣柜前,凝视许久,挑出了一身火红的春装。
然后再看向镜子,练了许久许久的笑容。
他依旧是柯鸿雪,是这个世界上仅存的、最了解盛扶泽、最像盛扶泽、最作茧自缚的柯鸿雪。
于是京城柯家里少了一个性子沉闷不爱笑的雪人,临渊学府中多了一位潇洒恣意的少年郎。
柯鸿雪次次考学甲等,一开始还会笑着问那年元夕夜说话的同窗:“兄台此次第几名,先生讲的课哪里不懂,可要拿我的笔记去看?”
既儒雅,又刻薄。
既大方得体,又斤斤计较。
后来将那些人全都作弄过一遍之后,柯鸿雪觉得没劲,转而又与他们交好。
当一个人同时兼具家世、长相、才华、财气、品行,人心便易得许多。
不论之前对他恨得多么牙痒痒,几次酒喝过,几场诗对过,那些人便又趋之若鹜地跟在了柯鸿雪身后,为谁能离他更近一些争得个头破血流。
又一年除夕夜,京中烟火繁盛,虞京奢华煌煌。
柯鸿雪站在小院里看着天空,突然意识到自己究竟忘了什么。
盛扶泽说要给他取字的。
如今他已二十岁,到了取字及冠的年纪,可盛扶泽呢?
前朝的三皇子永远活在了他的十八岁,与这夜空中一闪而过的烟花一样,只不过绚烂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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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及冠礼是在柯府办的,请了掌院先生取字,唤做寒英。
是为雪花之意,与他的名相衬,并无互补之意,仅是锦上添花。
太傅问他:“如今既有了字,可要刻章?”
柯鸿雪轻眨了眨眼,眉目间早已习惯性地带上笑意,却道:“全凭爷爷做主。”
柯文瑞便问:“你那块无字印章呢?”
柯鸿雪愣了一下,轻声笑道:“年岁久远,不知丢去了何处,爷爷另寻一块玉刻字就好。”
于是又一年似水过,柯鸿雪又唤做柯寒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