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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猫神和喇叭花(55)

他低下眉睫,“我明白了。”

烟罗神扶着他起了身,他的腿还没好,站起来时踉跄了一步,两人撞到一起,差点儿摔在地上。幸好烟罗神扶住了他,他是松竹一样挺拔的身条,腰封一丝不苟束着腰,勒出他紧窄的好身腰,圈在臂弯里十分得劲儿。烟罗神觉得很可惜,她还没有同他谈情说爱,也还没有真正让他侍过寝,就要狠下心杀他的父亲了。

话本子里肩负血海深仇的情人通常没有好结果,除非那一心为爱的女主角昏了头瞎了眼。她凝望他光华黯淡的眼眸,觉得他们俩大概真是要没戏了,这双眼无论如何是不会瞎的。

他们去了宁安大狱,狱中阴冷潮湿,空气中还有股浓重的血腥味。他一路上一声不响,也不曾露出什么悲苦的表情。他一向这般内敛沉静,好像把所有苦难都埋葬在心里。阴沉沉的牢房里端坐着一个老人,斑白的发,下巴上一圈虬髯。老人听见人声,缓缓回过头,与立在铁栅外的陆远檀对上了目光。一瞬间,他浑浊的眼眸里涌起了泪,沟壑纵横的脸上弥漫着凄风苦雨。

“阿檀……”他哽咽。

“父亲,”陆远檀低低地说,“我来了。”

烟罗神站在后头抹眼泪。父子好不容易重逢,却又要生离死别。她素来是心软的,看个话本子都哭得死去活来,更别提这场面了。可是她也没法子,她是隐岐川的神明,肩负着数万百姓的存亡,她不能为了儿女情长置百姓于不顾。

她挥了挥手,底下人悄没声儿地端上了托盘,上头搁着一壶无色无味的毒酒。烟罗神想了想,又让人取来一杯蜂蜜,尽数倒在毒酒里头,还贴心地搅拌均匀。

那边厢老人沙哑地开口了:“城破那日,为父本就该自尽谢罪,可为父存着一丝希望,南方有为父的旧部,为父想着或许还能东山再起,没想到隐岐川来势汹汹,终究是败于敌手。让你留在孤城里苦守,替为父争取南遁的时间,是为父对不起你。”

陆远檀摇了摇头,道:“为父守城,是儿子应尽的孝道。”

“是啊,”陆云渐老泪纵横,“你是个孝顺的孩子,五岁读书,七岁习剑,你从未让我操过心。你勤于政务,劳于民生,才十八岁便懂得为父坐镇庙堂。两年前隐岐川兵临城下,你临危受命,拒敌于一线天,苦苦守了两年。而今我让你留在一座必将败落的城,你也毫无怨言。”

陆远檀闭上眼,一滴泪滑落脸颊。他道:“莫再说了,父亲。”

“孩子,二十年来你从未行差踏错,陆氏不因黑貘神而扬名,更不因百年家声而显赫,而是因为你们这些有德行的子弟。可是,”陆云渐蓦然瞪大眼,“为何你竟在此时令家族蒙羞?”

“什么?”陆远檀一愣。

“我一败再败,不曾自刎于帅旗之前,便是为了来宁安问问你,”陆云渐撼着铁栅,震声问,“当你被傅羽穗俘虏,沦为他的床笫之奴,你为何不自尽!?”

陆远檀霎时间脸色惨白如纸,辩解道:“继母小妹失陷敌营,刘擎曾有言,我若死,她们也不能活。”

“她们都是陆家人!”陆云渐咬牙道,“为陆氏死,是她们应尽的本分!阿檀,你堂堂陆氏男儿,成了傅狗贼的男宠。你不死,我有何面目去面见陆氏祖先?”

陆远檀的眸光一寸寸凉了下来,声音也似羽毛般飘忽,“原来父亲忍受委屈千辛万苦来宁安,是为了劝我死。”

烟罗神以为自己听错了,天下哪有盼着儿子死的父亲?她正要开口,陆远檀却侧过脸,轻轻摇了摇头。烟罗神的脏话刚到了口中,见陆远

檀这个样子,全都给憋了回去。毕竟这老头是他父亲,他肯定不愿意别人骂他,烟罗神只好愤愤不平地窒了口。

“父亲,”陆远檀道,“两年前我便劝过你,宛阳与隐岐川差距太大,黑貘神出走,更让民心涣散,人人自危。与隐岐川抗衡,无疑是螳臂当车,自取灭亡。但你从不听劝,为了陆氏门楣,竟不惜牺牲妻儿。在你眼里,我们的性命远没有这所谓的家声重要么?”

“阿檀,你这是什么意思?”陆云渐脸上的肌肉止不住地痉挛,“难道你怨我连累了你继母小妹,你怨我害你们沦为奴隶?”

“孩儿没有这个意思。”陆远檀摇头,“孩儿只想问,若今日孩儿不愿赴死,父亲当如何?”

“你!”陆云渐指着他,“想不到我儿竟是个贪生怕死的鼠辈。”

陆远檀轻笑,“贪生怕死?若我贪生怕死,当初南遁的就不是父亲。”

陆云渐脸色哀恸,“我在南边听见你入了傅狗贼的帐,说你二人琴瑟和鸣,我还不信。我想我的孩子怎么可能这般没皮没脸,辱没门庭?想不到,这一切都是真的。阿檀,不要怪父亲心狠。”

他话音刚落,宽大的囚服白袖下一抹凛冽的银光乍然飞出。场中登时慌乱了起来,侍卫们拔刀出鞘,高声喊着“保护城主”,却没有人去管立在铁栅边孤零零的陆远檀。他的影子像失了家的孤魂,飘飘忽忽,顷刻间就要散了一样。眼见那袖中箭袭来,他竟躲也不躲,轻轻闭上了眼,等待锋利的箭头插进他的心窝。

“城主!”他听见侍卫撕心裂肺地喊。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袭来,他略带疑惑地睁开眼,却见一只净白修长的手握着细箭,悬停在他胸前寸余远。箭上的倒刺扎破了这只手,鲜血从指缝中汩汩流出,滴落在污黑的地砖上。

“你干嘛不躲,吓傻了吗?”烟罗神歪着脑袋看他,“你不像这么胆小的人啊。”

他沉默着,只盯着她手上的血迹看。她松了箭矢,底下人忙接过去看有没有毒,见箭矢上没有涂药,才松了口气。侍卫送来纱布,她潦草地缠住自己的伤口,缠到一半儿,陆远檀的手伸过来,松了她的纱布,细致地重新缠了一遍。

“疼么?”他轻声问。

“疼啊。”烟罗神抱怨,“我好久好久没有受过伤了。”

“那还为我挡箭?”他轻叹,“若是有毒,你会死,知道么?”

“反正不能让你死,我还等着你给我侍寝呢。”她小心翼翼地问,“那个……你不会把我当仇人吧?美人,你还爱我吗?还愿意侍寝吗?”

“阿檀!”牢里的陆云渐被侍卫们压住了,正被搜着身,他死死瞪着陆远檀和烟罗神,嘶声大吼,“你要记住你是陆氏子孙!要么你就杀了这个狗贼,要么你就自尽谢罪!”

陆远檀不再听他聒噪,对烟罗神道:“城主,我们回家吧。”

“你还没回答我呢……”烟罗神说。

“城主,”他笑得无奈,“容我静一静。”

“哦……”烟罗神捂住了嘴。

陆远檀拉着离开,他们身后,陆云渐的怒吼响彻牢房。自始至终,陆远檀没有再回头。

三天一晃而过,陆云渐斩首的日子到了。陆远檀正在翠雨轩读书,窗外响起一叠脚步声,尔后是仆役细细的请安声:“城主召您,公子请至府门登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