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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在水底游了许久(21)

他这么告诉自己,窗前沉着冷静地注视着路灯下没完没了的两人,然后,等咚咚咚的上楼声传来,他会适时打开门,像个兄长关心晚归的妹妹一样,严肃又有些温和地问她这么晚去哪了?

钟影一边弯腰挠腿上的蚊子包,一边小声说和同学自习去了。他只是笑,说下次早点回来,然后侧身让出一条道,让钟影进来,说给她找风油精擦。

空调冷气很足,钟影裹着他的毛毯坐在床沿,低头注视裴决沾了风油精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说:“哥哥,我可以自己涂。”

少女的小腿白皙纤细,鼓起来的蚊子包红通通的,裴决没说话。

第17章 真好

当然,裴决也撞到过两人吵架。

骄阳似火的夏末,他收拾行李准备回学校,钟影过来帮忙。书桌上的几本大部头被她抱怀里始终放不下,一个人坐着出了好久的神。

明晃晃的日头照在窗沿,折射的光线里能看到一小丛细微的尘埃。

宁江最干燥的一段时节,走在外面,石缝里灰尘砂砾干涩的颗粒感都似乎扑面而来。

裴决端着剥好的石榴,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下:“想什么呢?”

“哥,我也想上大学。”钟影气鼓鼓地仰面和他说。

裴决好笑,挖了一勺石榴喂她嘴边,见她下意识张嘴吃进去,笑着说:“明年好好考。”

听到“明年”两个字,钟影似乎更加气了,等不及要说话,但石榴籽还没吐出来,她只能嘟囔道:“现在就要上。”赌气似的别扭语气。就是不知道在跟谁赌气。

鲜红的汁水沾湿少女粉润的唇瓣,和瓷白碗里、玛瑙一样颗颗晶莹的石榴相比,更加惹人注目。

裴决注视她的嘴唇,过度曝光的自然光线远远地映在她细腻雪白得几近透明的肌肤上,乌黑纤长的眼睫低低垂着,好像朦胧的翅影。

“那你跟我走吧。”

裴决忽然说,似乎是玩笑的语气。

“我带你去上。”他又喂了一勺石榴到她唇边。

钟影微愣,抬头看向裴决。他面容有笑意,眼底却看不清,也许因为逆光。

不知怎么,钟影就在他格外认真的注视下回过了神。

她对裴决小声说:“我闹着玩的。”说完,扭头找来纸巾吐了嘴里的籽,然后低头张嘴去吃裴决喂来的第二勺。

谁知裴决突然道:“我说真的。”

一口石榴刚进嘴里,钟影抬头瞧着他。

她望着裴决,像是想明白了,笑起来:“那我跟你去。我还没参观过你学校呢。是不是特别大?等明年我高考——”

话未说完,楼下忽地传来“影影”、“影影”的喊声。

是闻昭。

图书馆等不到人,知道惹人生气了,便顶着大太阳一路骑到钟影家。

钟影神情立刻变了,她先是猛地站起来,想去窗边瞧人,可走到一半,又折返坐了下来,然后,拿起裴决搁一边的石榴碗大口吃了起来。

裴决:“……”

于是,他便走到窗前往下看。

十八岁的少年人高马大,骑在车上,一头亮晶晶的汗珠。

裴决不作声看着,眸色漆黑冰冷。

“不去吗?”说出口的话语却分外温和,好像一个和事佬。

钟影咽下嘴里甜丝丝的石榴水,没吭声。

她不说话,就说明这件事并不那么笃定。

裴决有些搞不懂钟影心思,想了想,说:“接下来是要紧的时候,不要分心。”

——其实现在想起来,裴决发现自己真是虚伪得可以。

所有的关心、在意,乃至占有欲,都被他包装成冠冕堂皇的话术,理所当然地、一句句说给钟影听。

可那个时候,钟影情窦初开,怎么可能听得下去。更何况,他自己心底里,也觉得假。

他想说的,从来不是那些。

大概只有那句“你跟我走吧”才是真实的。

钟影后来还是下楼了。

裴决站在窗前。

外面顶着大太阳、超小声吵架的两人,吵着吵着忽然笑起来。

他转过身,望着自己的行李,忽然不知道该做什么。

-

钟影没有找到伞。

她在闻昭墓前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那把带来的伞。

雨后的山峰陷在徐徐腾起的白雾里,周遭人声忽远忽近,她站在原地,茫然地环顾四周,慢慢地,好像有根弦就这么轻轻断了。

就是不知道断在哪里。

也不知道是不是断在此刻。

清明烟雨,三面春山,一面绿水,不看近前,光景都是好的。

她在一旁的石阶坐下,呆呆望着身侧闻昭的墓碑,面色苍白。

至此为止的人生,她经历的所有失去,似乎都是这样猝不及防——等她回过神,通通消失不见。

母亲是,丈夫也是。

一个念头开始充斥脑海——为什么每次都来得这么晚。

秦苒去世前的一天,明明通过电话,她也隐约察觉母亲的不对劲,可还是什么都来不及做。闻昭出车祸,她最后一个赶到医院,只来得及在他耳边喊他两声,之后,画面变得扭曲,等她醒来,就被医生告知怀孕。

那些“本来可以”、“如果可以”在脑子里仿佛雪花一片片落下。

钟影低下头,不是那么陌生的恨意时隔多年再次将她裹住。密不透风。

一开始,她以为自己还是在恨钟振,恨他始作俑、恨他让她遭受了人生第一场痛苦至极的失去,但后来,钟影发现,她其实在恨自己,以对钟振百倍的恨意加诸在自己身上。

她的生活看似平静了六年。

在秦云敏家的那晚,她尚且可以宽慰别人、解释每个人身处的漩涡,但轮到自己,视而不见一般——那个漩涡就在眼前,每时每刻都在朝她张开深渊一样的黑洞,等着她崩溃、再也忽视不了。

“影影?”

裴决的声音传到耳边,钟影一下别过头,抬起手背匆匆擦了下脸,接着便站起身往下走。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或者解释什么,反应机械,语速却极快。

她说:“没找到、我们回去吧——”

潜意识里似乎知道,因为此时的举动,找伞的起因变得分外矫情,近乎荒诞的矫情。

钟影视线低垂,蓄在眼眶的泪水却控制不住地往下掉,她始终没有看来到面前的裴决,脚步匆忙,好像十分迫切地想要逃离。

蓦地,手腕被握住,裴决掌心的温度比她高许多。他拉着她的手,下一秒,干燥温暖的掌心就贴上她湿透的脸颊。

钟影没动。

有那么几秒,她感觉自己好像游离出去了。

她抬起脸,朝面色忧虑又沉默的裴决很快地展颜一笑,微微侧头躲开裴决为她擦眼泪的手掌,嘟囔:“……就是有点难受……总是丢伞,真不是个好习惯,以后肯定会改的……”

她在他面前,无端还是会有种被抓住错处的无措和紧张——这是来自积年累月的相处里,“兄长”的压迫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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