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棹歌(14)

一遍又一遍,直到盆中化成血水,雪白的面巾变成粉红的颜色。

游蓬踏进屋中,看到此情此景一时愣住,说不出话来。

若殷摸摸若明的嘴角,哥哥死的时候是微笑着的,他说看到娘亲来接他过去,哥哥,若殷刚才骗了李妈妈,其实,若殷很怕,很怕,怕你们都在同一个地方团聚,再也不要我了,又怕自己会迷路,找不得娘亲,也找不到哥哥,哥哥,记得到时候,要来接我。

“若殷,跟我走。”游蓬蹲下身,去拉若殷的手。

若殷隔着锦被死死抱住若明的尸身:“我不要离开,你走,你走。”

“我说过,我不会放下你的。”游蓬手中使劲,如同钢索般紧紧扣住那看着一折会断的纤细手腕,“若殷别闹,否则我敲晕了带你出去。”

若殷倔强地抿着嘴,雪亮的眸子盯住游蓬:一字一句道:“是你挑唆爹爹祭旗,宣称要做什么大圣天王,是你教爹爹布局,让我成为天命之女,是你骗得寨子中所有的人,相信这翻天的举动可以成功,都是你。”

游蓬见她披头散发,脸上,衣衫上都沾染到血迹,那双眼角微微上挑的眼却象在一瞬间将自己击穿那般,无奈地低笑道:“若殷,你在说什么傻话,一切皆是水到渠成,当初我不来的话,也会有其他人,这几年你爹爹不胜风光不正是他所想所要的。”

他侧耳在听着什么,神情一紧:“若殷,寨子已破,大军立时三刻扫荡进来,造反之罪株连九族,他们必不会放过你。”

“有什么关系呢。”若殷与他僵持着,“我等爹爹来接我。”

“你爹爹已经不在了。”游蓬闭一闭眼,还是决定说出来。

“你骗人。”

“是真的。”

“你是个骗子。”

“若殷。”

游蓬咬着牙,手刀落在她的脖子后面,若殷软软地晕倒在他怀里,眼睛合起来的她,还是平日里那个甜美的可人儿,一时怎么同她解释,怎么和她说清楚,和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从来没有出过寨子一步,所有人能给她看的不过是最完美的一面,即使是杨幺,踏入后院立时象变了一个人似的,与在前堂的雷厉风行相比,在若殷面前,他只想听得她甜甜地唤一声爹爹。

若殷从来不用叫杨幺天王,从来不用双膝落地,做俯首称臣状。

这特例,连杨若明都没有享受过。

杨幺压根没有告诉过她,需要这么做,好像来得那么顺其自然,她要做的,不过是杨幺最疼爱的小女儿的角色。

抱起她的那一刻,游蓬眼尖地看到枕头下露出天青色的那角,原本是被她藏得好好的物件,因为方才抖落锦被才会显在人前。

原来,她已经做好了。

却迟迟没有交付予他。

游蓬苦笑一下,随手将竹筐中的帕子和这天青色的汗巾都取了,匆匆忙忙塞进衣袖中,以后,以后找时间再慢慢与她详细说清。

哪里有她这样,一股脑将他作为替罪羊似的乱棍打死的。

如果是他翻云覆雨手成就杨幺的所作所为,若殷,也太抬捧了他。

杨幺当时要的不过是一只隐形的手,在后面轻轻地推他一把,成就他的大事,这只手可以是三岽上人,可以是他,甚至可以是其他的人。

游蓬最后看一眼,平静躺在地上的若明,踢翻油灯,点一个火折子扔在锦被上,若明,我也是为了你好,朝廷大军进入必将反贼的尸首拿了回去邀大功,尚不知会如何反复折腾,让人死后不得安生,不如化作尘化作土,留在这寨子中,再不用离开。

“游先生。”李妈妈立在门外喊他。

“我带你一起走。”游蓬接过她递来的斗篷将若殷包裹住,扣上大大的风帽。

李妈妈轻轻地摇一摇头:“我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就是死。”

“我不想再颠沛流离了,如果那年我和家里人一起去了,便少受这几年的罪,夜夜噩梦,所见到的都是至亲之人的血。”李妈妈抬头突然笑道,“游先生,我今年不过三十有二。”

游蓬眼里闪过一丝怜悯,那样斑白的鬓发,没有人会猜到她真正的年龄,或者说没有人会刻意去询问她的年龄。

“好好照顾小姐,她,还小。”李妈妈上前一步,帮若殷理一理衣裙,深深对游蓬俯下身去。

游蓬抽不得手去扶她,将若殷背负在身后:“你放心,我必会带着她安妥出去。”

言毕,轻灵地跃起,几个起身已经消逝在茫茫一片青郁间,小院中的火苗,越窜越高,火舌顷刻间吞噬掉了一切。

17:住店

醒过来的时分,月华如霜,自窗口处落在身上,仿佛流泻一层沉沉的银辉。

梦中不知身是客,不明白自己这一觉究竟睡了多久。

所有的,已经物是人非。

身子重的仿佛不是自己的,心口那里压着叫人喘不过气的铅块,呼吸张弛间,剧痛不已。

游蓬坐在床边,低头看她:“醒了。”他早已改装,脱去那身显眼的白衣,只穿一袭青衫,长发整齐束在脑后,一张脸在月光下似能灼灼发光。

若殷挣扎着坐起来,觉得全身生疼,一边揉着心口一边问:“这是何处?”

“客栈。城门处有重兵把守,我们暂时出不去。”游蓬站起身,双手背在后面,“天色暗后,你又突然发起烧,再赶不得路,原来我想扎住在野外,可能会更加妥善些。”

“既然是客栈,为何只有这一间房,游先生,莫说你尚未出家,即使出家人也不可与女子同住一室,有悖常理。”若殷四下打量,寻常布置,不过是一桌,一床,窗口向正西,她才会被月光照醒。

口干舌燥,嗓子眼象被猛火烧灼过,粘连在一起,吞一口唾沫都困难。

游蓬自桌上执起茶壶,倒满杯交在她手中,见她手指簌簌发抖,压根握不住杯身,示意她就着他的手喝即是。

若殷不得已凑,在他手边连灌数口,不过是茶梗子泡的苦茶,喝在嘴里仿佛琼浆玉液一般,长长吁出郁气。

“我只对掌柜说,我们是来寻亲戚的夫妇,你忽染重疾,需要落脚住上几日。”游蓬将购置来的衣物抛给她,“换上,你那衣裙幸亏有斗篷盖着,否则血腥味都过不了掌柜那一关,这城门恐怕是一时难以出得,要慢慢伺机而行。”

“我为何要与你冒充夫妇。”若殷挥开那些粗劣的衣物,触手生硬,压根穿不上身。

“你勉强换上,好过被别人认出,原先我也想说我是你兄长,可是城门榜文已出,抓的正是十四岁的少女——杨若殷,洞庭反贼之女,朝廷剿灭叛贼后唯一的漏网之鱼。”游蓬咬着牙,压身过来,“你以为,我是想乘人之危。”

“哦?缘何没有榜文来抓你。”再淡然不过的神情。

“寨子里不过几个人见过我真实的样子,也道不明我的真实身份,如何去抓,可整个寨子谁不晓得你是杨幺的爱女,他们恐怕是收遍整个寨子,一未见人,二未见尸,才下令通缉拿你。我一个大男人带着妙龄少女,恐怕前脚才踏进客栈,后脚已经被报了官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