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棹歌(112)

“小爷早说过,你们列数的罪行都是子虚乌有,要打要杀随你们意,何必要弄个金人进来侮辱我们父子,小爷此生最见不得的就是金人,临死前都不想看到!”

“小岳,小岳,是我。”若殷听着岳云说得豪气云天,却是说两个字倒要咳上几声,且嗓音嘶哑比当年他重伤初醒时还要干涩。

岳云的骂声停了下来,一阵细细簌簌的响声,带起的是铁镣铐拖在泥地的铮铮声,似乎是不太相信,他对着铁门这边艰难地爬过来,尝试着轻喊道:“小若?”声音低不可闻,怕是自己在重伤下产生了错觉,稍微响一点的声音,都会将梦中人吹跑掉。

若殷一把将皮帽扯下来:“小岳,小岳是我。”

岳云已经爬到她面前,手腕,脚腕上都是儿臂粗的铁链,隔着铁栅栏,他的脸一时竟然发出那种晶莹的光彩:“小若,怎么会是你,你怎么进来的。”

若殷见他披头散发,原来应该是白色的中衣上血迹斑斑,一张口,嘴角有新的鲜血蜂拥而出,想来是内伤所致:“小岳,我是想办法混进来的,时间不多,你和大将军有什么话要叮嘱的,快快说给我听。”眼角见到岳飞坐在更深的角落,对此处两人的对话竟然是不闻不问。

“爹爹的双腿和手指十指的骨节均被用刑时用大杖击碎,想过来都过不来了。”岳云轻叹一口气,“我们想不明白,明明已经将金人击败,差也只差一步便可成功直捣黄龙府,怎么十二道金牌将我们找回朝廷,连皇帝的面都未见到就直接被打入大理寺。”

若殷将钟子弦告诉她的话,匆匆整理成几句,如实相告,岳云呆呆在那里,一个字都再说不出来,然后,猛地转头对着岳飞所处大喊道:“爹爹,这就是你要孩儿做到的精忠报国吗,这就是你誓死要效忠的皇帝吗,爹爹!”

岳飞没有回答他。

“小若,你出去以后,不要留在临安,这里太危险,你回得汤阴让岳府的人能跑则跑,能逃则逃,我们父子一死,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玉珠和孩子,就交付给你和小段了,小段呢,小段有没有和你一起。”

“有,有的,不过只能放一个人进来,他不便跟随。”若殷噙着泪都不敢哭,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岳云的脸,想趁这一点点时间,把他的样子深深刻在心底。

初相见时,那个飞扬跋扈的白衣少年。

牛头山中相处相知的日日夜夜。

在星空下对她表白的岳云。

大婚时,扑出来找她的新郎官……

穿着白衣的岳云。

穿着红衣的岳云。

终于在她的视线中渐渐地融合为眼前这个被重刑折磨,还依旧不肯低头的男子。

“小若,不许哭,不许在我面前哭。”岳云想探出手来,栅栏之间的缝隙实在细小,他低着头,声音很小很小的哀求,“小若,过来让我摸摸你的脸。”

这是最后一次,他明白,他才说出这样的要求。

他们一个已经做了父亲,一个嫁给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岳云默默地想,幸好你嫁的人是小段,他会好好的照顾你一辈子,连我这一生未曾了结的一起。

若殷将脸贴在冰冷的栅栏上,因为不敢哭出来,将手缩在衣袖中使劲地掐住自己的肉,不疼,不疼,因为比不过心里的疼。

“小岳,我会照顾你的家人。岳将军,你放心,大宋的军队不会散,人心不散,不会让金人再肆虐于大宋的国土。”

岳云觉得自己怎么突然变得贪心起来,“小若,你笑一个给我看看可好,只笑一下,我想看着你笑着离开。”

“嗯。”若殷背着光,脸上是死寂的黯灰,眼中是浓重的悲伤,还好岳云看不到,她放心地,努力地将嘴角往上提,这么简单的动作,为什么做起来这么难,这么重,这么苦。

终于,她还是笑了,笑颜如花,其他的东西都被掩饰在这笑容以外,唯有她自己知道,别人再看不见。

岳云也跟着她笑起来:“小若,比做梦还好,真的,比做梦还好。”

若殷细细地哼唱一个调子,唱起来:“乘彩舫,过莲塘,棹歌惊起睡鸳鸯,游女带花偎伴笑,争窈窕,竞折田荷遮晚照。”

跪下来,朝着岳飞坐处,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起身离开。

由始至终,岳飞都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

若殷没有回头,她知道岳云在身后看着她,她不敢回头,倔强地走了出去。

哐当一声,铁门再次和闭,将最后的一线光芒关闭。

135:出临安

子弦在门口候她,见若殷面带笑容,心里象是吃了一颗定心丸,两步走过去,叽里咕噜又是一大堆话,然后用眼神示意她赶紧跟着自己走,房内光线不明,子弦看不见若殷面若死灰,眼睛里沉沉,沉沉地象两口深井。

带路那人又一路将她们送了出去,一直送到门口,若殷觉得腰侧一疼,用手摸过去才晓得是子弦塞了东西过来,她接在手里飞快地一看,又是一张银票,恍然地随手就递传给了那人。

那人欢喜地接过,居然双膝落地给她磕了个头,高声道:“恭送金国使节。”

若殷神情僵硬,大理寺的官吏居然,居然明目张胆地给一个金人下跪,不,他要跪的是那张银票才对,岳将军,你看到此情此景,怕是也要同我一般心灰意冷。

上得马车,子弦急声问道:“事情办得怎么样。”

若殷将那块染了新血迹的汗巾抽出来,交给她,穗子都脆了,有几束掉落下来,子弦也顾不上今日特意换的新衣,趴在马车里,一点一点地拾起来,收藏在随身所带的锦帕中,满目皆是不舍,她小心翼翼地看了若殷一眼才问:“是不是这样做了,若明就能魂归故里,安心地去投胎了。”

若殷垂下眼,轻轻点一下头,子弦姐姐何尝不是可怜痴情人,不过是她走错了一步路,没有人拉她回头罢了,她们都是一样的。

马车将若殷送到客栈前,若殷将带来的衣服都换回来,子弦握着她的手道:“妹妹还是快些离开临安城,这几天怕是要不太平,等过了年底,你再过来,我同相爷说要回老家省亲,我们回寨子去看看好不好。”

若殷明白她说的不太平,怕是秦桧这两天便要下黑手,以免夜长梦多,她突然沉声问道:“姐姐,你真的不再想想大宋的百姓,只要再等一等,等岳飞将军将金人全数剿灭。”

“我等得起,皇上等不起。”钟子弦冷脸道,“原来妹妹心里头想的还是那件事情,我实话和你说,岳飞此时便是一个废人,你进去时应该也见到,即使放了出来,他这辈子最多只能躺着,还谈什么上战场杀敌,来世吧。”

若殷再不吱声,默默地下了马车,径直走进客栈中。

段恪坐在大堂的桌前,面前堆的一大摞的空酒碗,他低着头只管一个劲地灌酒,连若殷何时走进来都没有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