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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见时难(88)

我站立不稳,晃了两晃一屁股坐在了地下。胤礻我听到我的动静,被火燎了似地扑到我身边,挟着我的双腋便把我提了起来,象个母亲怀抱着濒死的婴儿一般把我搂紧:“这些太残忍,这不是她该受的!九哥,你……你怎么忍心……”

“老十……”胤禟站起来,向胤礻我伸出手。胤礻我如避蛇蝎般扭过身,埋首在我的颈项间泪流满面:“我不准你说这些,我不准你伤害她!”

“老十!你知道我不是……”

“我不听!我不听!”胤礻我激狂地摇头,他抬手扶着我的后脑,把我也按进他的肩窝里:“你走!你快走!不准再出现在曼萦面前!你再敢对她多说一个字,我们兄弟的情份就算尽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胤禟长叹一声,缓步离开。

烛泪是什么时候滴尽的,我没有注意。七月黑暗的风中,我的身体凉得透彻。胤礻我在我耳边低语:“我守着你,无论如何,十哥哥守着你……”

可我开始感觉到疼痛,真真象九哥哥说的那种劈擘的疼痛!

从今而后,曾经的手足,便是有你无我的敌人么?他们难道不知道,刺向彼此的每一刀,都会带着割裂自己的反刃?

“还有我,还有十哥哥……”

胤礻我一遍又一遍地轻吟,我脸上的泪痕却渐渐干了。茫茫荒漠中,天空无端地黑暗下来,我一个人独行,摸摸索索、步履维艰。愚蠢如我,现在竟然不知道该祈求些什么、该追问些什么、该思考些什么。

情思茕茕

这一夜注定要这么长。

我疯狂而又安静地耽在十哥哥怀里,眼看着曾经最坚定、最确定、从来没有怀疑过的一些东西慢慢地涌溢破散,穿过半掩着的纱窗,飞进了屋外蓦然深坠的夜空里。

幸福太繁复,而痛苦太殷勤。

十哥哥一声声的低唤声里,生命豪宴瞬间寒俭,我手捧着一只早已经冰凉的酒盏,驻步在起与止、聚与离、乍见与更迭、豁痛与劈莽之前。

我并不怪九哥哥,我宁愿被他一语又惊又痛地道破所有并不真实的真相。我唯一想不透,唯一懊悔的,只是我一直以来索求渴望的,都是最卑微最渺小,我满以为自己已经牢牢地牵住了将来,却不料这一场笑泪原是浪掷了。

天亮之前,李德全从胤礻我的怀里把我接到了烟波致爽,皇上已经起身,或许他也一宿没睡。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嘱了我两句,让人把我带进去休息。喝了太医端来的药,我很快睡着了,一觉醒来已经是翌日过午。

接下来的两天里,我只要一走到房门口,便会被恭顺的太监宫女们婉言拦住,胤禛他们也没有一个来看我的,想必也都被挡在了烟波致爽的门口。其实我倒是有点感激皇上的这种安排,现在的我是谁也不想见,谁也不敢见。第三天一早,御驾回銮,我的马车就跟在皇上的御辇后头,一路迤逦向京城行去。

我打算就此象个蜗牛一样死死缩回壳里,可皇上到底是皇上,他把我又从对自己最后一点的保护里生生拔了出来,摊在了七月最炽烈的阳光下。

临进京城的前一夜,皇上在行宫的书房里召见了我。

皇上正埋首批阅着奏折,好一阵子才放下手中的朱砂笔,揉着手腕长出一口气。我忙走到皇上身后,伸手轻轻揉捏着他的肩颈,皇上呵呵一笑,反手拍拍我:“还是曼萦会心疼人!”

“皇上!”从背后看,即使在并不明亮的烛光下,也能看出皇上日渐花白的头发。

“这阵子事多,咱们也没能好好说一会儿话,这一路上,身子可爽利些了?”我点点头继续捶着,皇上反手握住我:“还是这个样子,手上没轻没重的!”

我笑着,在皇上的示意下坐进了书案旁的椅子里。偌大的书房里只有我和他两个人,皇上的手指在一本奏折的封面上下意识地轻划着,指甲掐出了一些痕迹。

“朕如今老糊涂了,你今年的生日,竟混忘了。”

我笑笑:“皇上又要折曼萦的福了。”

“明儿就到京城,回宫之前,朕总想着再跟你说会话,有些事情……也要问问你。”

我看向他,尽量无辜地笑着:“皇上,什么事?”

皇上抿唇一笑,咳了两声,身体剧烈地颤动着,眼角似乎也咳笑出了泪花:“曼萦,此番回京,你是跟朕一同回宫,还是……”

我猛抬眼看他,他眼中的深意让我全身一战,所有毛孔争先恐后收缩在一起,每一根头发和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皇上……”

“曼萦,如今你若是想回黔西去,朕绝不拦你!”

这就是皇上所说的空中楼阁么?

我只看到第三层楼阁凌空巍峨的美丽,却忘了它其实是没有根基的。又或者,我其实正在站在那虚空的楼阁上,看着脚底下云翳散尽后露出的结局。

皇上抛下手中的奏折,起身踱步到窗边。

“玉屏当年宁愿嫁给郝奇,也不愿意留在朕的身边,朕一直不明白是为了什么。这么多年才猛然醒觉,她之所以这样,只是因为她知道朕是个什么样的人!”

皇上的肩头,担着满天的星星。

“朕之所以迟迟不给你和胤禛指婚,也是因为朕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并不是所有皇子生来就有帝王之资。皇帝其实很不好当,需要的不仅是天赋、能力、运气、勤奋,大多数时候,当一个好皇帝更需要的只是一颗冷酷的心。曼萦,朕并没有危言耸听,的确,就是冷酷。唯其冷酷,方能超然,感情对于大多数的皇子来讲,是种无法企及的奢侈。胤礻乃这回的事情,谁做了什么谁没做什么,朕都看在眼里,朕虽心痛,却看得很明白。”

“你是个明白人,朕不跟你拐弯抺角。你对老四的心,朕一直都知道。只是曼萦,喜欢是一回事,能在一起又是另一回事。老四天生是朕的儿子,而你不同。曼萦,朕从一开始留你在宫里就是错误,你有你额娘的全部纯真善良,却没有她那颗敏感镇定的心,你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更不知道什么才是最适合你的。这些天发生的事,想必你也有所耳闻,朕只要你一句话,你对老四的心若是还跟以前一样,这回一到京城朕就安排你们的事。”

我垂头坐着,眼泪一滴滴地落在了腿上,濡湿了一小片衣襟。

我想哭,又想笑。

想起九哥哥曾经对我说起过的一句话。

曼萦,你争不过命的。

我,是争不过命。

凉月无声。

我抱着膝独坐在行宫的月下,三千青丝在风中轻舞。

我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我只是一颗偶然被风吹进皇宫的种子,虽经细心灌溉,根扎得却不深,我无法和傲岸如松的胤禛相比,只是第一阵风雨来袭,就几乎连根拔起了我。

可是胤禛,那风雨的来源,为什么偏偏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