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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见时难(51)

胤祥跟着起哄,高声叫着,没有注意到我苍白的脸和轻颤的手。突地手上一紧,侧头,胤禩黝黑的眼睛正紧盯着我。我咬着唇,挤出一丝微笑地点点头,勉力扭着僵硬的脖子,转回头来,视线所及处,八福晋笑得弯月儿一般的眼睛,正朝我射着凌厉的光。

这位八福晋可是个有来头的人物,她是安亲王岳乐的外孙女,出身亲贵无比,在皇上所有的儿媳妇里头算是头一份。他们是我在裕亲王府守丧的期间成亲的,回宫后,几次在良妃娘娘面前提起,隐约倒是觉得她对这位大有来头的媳妇颇不以为然。

她一定是想左了,我此刻却是没有心情解释,淡淡地朝着她一笑,抽回八阿哥握着的手,目光又去追随那个红色的身影。

今天是他们成亲的第一天,一大早肯定会到畅春园去给皇上和德妃娘娘请安。我不愿当着胤禛的面叫丝妤四嫂,留在清溪书屋怕德妃娘娘会来叫我,在园子里逛又怕会和他们偶遇,左思右想,起了个大早,草草吃了两口,便拉着青青躲到了我的老地方。

不论胤禛从哪个门进来,到谁的住处,应该是不会走到这个颇偏僻的地方来的。况且,他肯定也有心避开这里。霰华亭三面都围着密密的柳树,只一面向着湖,若不是在湖面泛舟,轻易也看不清亭里的人。

小丁和小当听了我的吩咐,一个到了皇上的澹宁居,一个守着德妃娘娘的兰藻斋,什么时候四贝勒和福晋离开畅春园了,什么时候再到霰华亭来喊我。青青只当我也和她一样对四阿哥心存忌惮,在我身后点头不止:“是呵,四贝勒论长相在阿哥里也算好的,可每次见了他都觉得害怕,他拿眼睛一看,腿肚子都抽筋。”

我轻笑了下,坐在亭边廊椅上,指间绞着柔滑的丝帕。

来时跟青青说过,要在这里呆好一阵子,这个丫头如今大了,知道有些事该问,有些事不该问,只是带了只做了一半的荷包,说是好打发时间。我让青青坐在石凳上,她把食盒子里的一碗冰湃葡萄端出来,便自坐下来,做起针线。

看了一会儿在亭边几片荷叶上飞舞的一只红蜻蜓,又看了一会青青做活,再看了一会儿微风中轻舞的柳丝,还看了一会儿高天上的几朵流云。实在是没什么看的了,昨晚上一夜没怎么睡好,脑子里想的全是不该想的事,我红着脸靠着青青特意带来的靠垫,不一会儿竟迷迷登登地打起盹来。

以前听三阿哥讲故事,说起过古代有个美女,好象是叫花蕊夫人,多么好听的名字,人长得也美,而且据说她即使在夏天,也是“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

真的不能相信能有在夏天也不出汗的人吗?我靠着眯瞪,不一会儿便热醒了。我这个人,既耐不得寒,又极怕热,一进五月,整天就象只伸着舌头喘气的小哈巴狗,屋里非得摆上几盆冰才罢休。

揉揉眼睛,朦胧间,坐在石凳上的那个,不是青青了。我又眨了眨眼睛看过去,良妃娘娘穿着一件湖绿色品月缎绣着玉兰飞蝶的衣服,温柔地看着我。我忙翻身坐起,不好意思地对她笑了一笑:“良妃娘娘恕罪,曼萦失礼了。”

她轻轻地抬一抬眉毛,眼波柔媚地闪动:“曼儿,怎么连我也认不得了?”

一声“曼儿”惊得我差点摔倒在了地上,不敢置信地张大了嘴,心脏跳到了嗓子眼。她站起来走到我身边,伸手把我鬓边的碎发理好,顺手捏了捏我的左耳,轻叹道:“八年不见,我的曼儿都长这么大了。”

熟悉的语调,熟悉的动作,还有她身上熟悉的甜香。

是……额娘?

怎么可能!额娘不是早就去世了吗?可是,眼前的这一切为什么这么真实?我颤颤巍巍地抓住她的右手,看向她的内腕。温热的腕上,一枚心形的红色胎记跃入眼帘。

“额,额,额娘?”我低声地唤。

她轻捧起我的脸颊,怜惜且贪婪地看着我,仿佛要把这八年来遗漏的一切,一次看全:“曼儿,额娘等了这么久,才能回来看你一眼,看我可怜的曼儿!”

我扑进她怀里大放悲声,她却一把把我拉起,两滴眼泪顺着她的眼眶流了下来:“曼儿,别怪额娘心狠,娘只能呆一小会儿,却有要紧话对你说,你要听清!”

“曼儿,好曼儿,娘费尽了力气回来,只为了对你说一句话,这辈子要远远离开爱新觉罗氏,远远离开皇宫,回黔西去吧,那里才是你的天地!”额娘的神色极慎重,我泣不成声地重重点头。“曼儿,额娘要走了,你自己多多保重,记住额娘的话。”说完便欲转身离开。我大惊,拉着她的手死活不肯松,泪水儿纷纷滚落,说不出一个字。

额娘顿了顿说道:“曼儿,代我对皇上说,”身后仿佛传来噪杂声,她回头看一眼,凄楚笑道:“恨无兮羽翼,高飞兮相追,你叫他……保重”

拉住我手的人突然变成了皇上,他一边轻拍我脸颊一边笑:“曼萦,曼萦,快醒醒!”

我一把握住他的手,神智不清地一声大叫:“额娘!”

笑顿时凝结在他脸上,皇上挑了挑眉,眼中流露出些我分辨不清的神色:“胡喊些什么,大白天的都能睡着,也不怕人看见笑话!”

我揉揉眼睛看向皇上身后:“怎么,额娘去哪儿了,刚才她还在这里的。”皇上也向他身后看了看,有些狼狈地冲我拧起眉毛:“睡迷糊了吧,怎么着三不着两的。来给曼萦格格打块湿手巾擦擦脸醒醒神。”

“额娘呢!”我跳起来向亭外跑了两步轧然止住,胤禛和他的新侧福晋正站在亭外,恭恭敬敬地笑着。

“皇上怎么在这儿?我额娘,你看见没?”我转向皇上急切地问,

皇上摇摇头过来拉着我的手,伸手示意青青给我端上一杯茶:“曼萦,来,坐下喝杯茶!”

我没有接,迫切地晃动他的双手:“皇上,我额娘刚才回来了,就站在这儿还跟我说了好几句话!”

皇上深深哦了一声,笑意有些勉强,他接过青青手中的茶盏递给我,沉吟着问:“玉屏她……都跟你说了什么?”

“额娘说,让我离开皇宫,离开爱新觉罗远远的,让我回黔西。还托我跟您说,嗯……恨无兮羽翼,高飞兮相追!”

“当啷”一声,皇上手中的茶盏坠地,底座和碗身都摔碎了,偏碗盖儿结实,在地下咣啷咣啷转了好几个圈子,才躺在了一堆碎瓷片儿里。他仿佛被这一声所惊,站起来,踱到霰华亭压水的一边,双手紧握住栏杆。

这一声响得太突然,我也捂着耳朵跳到了一边,定过神来,不由得惊喜大叫:“皇上,皇上,我并没有骗您,刚才额娘来时还摸过我的左耳,您看,我左耳上的耳环不见了!

晚膳我什么也吃不下。

皇上对我的话,既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只是差人把我送回了清溪书屋。我早早上了床,辗转难眠,三更天的时候实在是受不住,偷偷地爬起来,胡乱穿上件衣服,轻手轻脚地走出院门,急步走到了霰华亭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