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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见时难(41)

胤禛抿了一口茶,抬起眼看了看青青。

是他最爱的涌溪火青,所以我这儿只备这样茶。

青青自是不明就里,我对着自己淡淡一笑,手指在左膝上轻轻画着圈。

“皇上知道我要来给额娘请安,命我顺便来告诉你,今天出去累了一天,晚上就不用过去请安了,早些安置。”胤禛一本正经地,宣读谕旨般地对我说。我忙站起来,恭声道:“多谢皇上,也多谢四哥哥。”

胤禛轻轻一笑,转而问青青:“格格晚膳都用了什么?”

青青忙惶恐地跪下,说:“回四贝勒,格格说是不饿,晚膳只进了小半碗粳米碧荷粥,还略吃了几块十三爷送来的水梨。”我暗地里咬牙,死青青,还敢提梨这个字?

胤禛不满地皱眉:“格格说不饿,你们也该劝着她多用一点儿,她病愈不久,一路西巡也辛苦,别的不说,这饭要吃好。你们也多用点儿心思。”青青听着,脸都白了,磕头说是后战战兢兢地站起来,站回原位。

我再不说话就不象样了,硬着头皮,我咳了一声,笑道:“四哥哥,不怪她们,是中午十三哥哥带我吃了不少当地的食品,吃多了,现在确实是不饿。”

他点点头,看着盛着梨块的那个水晶盆,看我一眼:“你病才好,天儿又冷,这东西少吃,不要贪凉伤了身。”

我点头。

他微笑。

看着他微弯的嘴角,我不觉痴了。

苍苍寒渚

十二月里,到了磁州。

这是个我从没听说过的小地方,和几位阿哥们聊起来,他们也都不明白皇上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临近春节,应该要回京了。

已经下起了雪,除非必要绝不出门是我的原则。无论是在车上还是在屋里,我整天就在火炉边萎着,象只睡懒觉的猫,盼着快点回到我温暖的绛雪轩。皇上在公开的场合嘱了十三要多多照拂我,仿佛我和十三的事已成了定局。

这天虽是天飘鹅毛大雪,可皇上还是喊着我陪他一块出去游览。

十三照例守在我的车外。这么冷的天,我连掀开车帘的勇气都没有,这个傻子却不肯坐车,执意骑马伴在我的车旁,他从来都是这么犟的。我嘴上虽狠狠地说:“随你吧,冻死了活该!”,车行之中,还是忍不住把车帘掀开一个小缝向外看去。十三全身上下被雪盖遍,连眉毛眼睛上都是雪,可是他还是迅速地发现了我缩在帘后的双眼。拂了拂眼上的雪,他咧嘴对我一笑,我则朝他翻了一个惊天动地的白眼,换得他一阵大笑。

甩上帘子,我咕哝着“笑,笑跌下马才好呢”,一边缩进车内靠垫里,抱紧手炉。

所幸行不多远便到了。十三亲手扶我下车,带我走到皇上的身边。雪在地下积得很厚,穿着雪靴,每一步都陷到脚踝处,我费力地拔脚前行。皇上站在一处小小的祠堂样的房子外,推开了太监打着的伞,让雪花落在他明黄的衣服上。

给皇上行了礼后,皇上让李德全把手中的一个画轴递给我,只带着我进了祠堂。我看了看后面讷闷的众人,想不透皇上的用意。

这间祠堂既小又破,除了一个积满了灰的香案外,别无长物。皇上四处看看,满意地点头:“跟他们说过,不许修缮,务必让朕看到原貌。看来,应是本来面目。”我捧着画轴,站在皇上和门之间,冷风一阵阵地吹在我身上,冻得全身发抖,哪说得上一句话。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皇上问我。我摇摇头,心说这是个什么鬼地方。

“这是子贡的墓地。知道子贡是谁吗?”皇上又问。我又摇头,心说这个子贡谁知道是个什么鬼人。

皇上亲手将香案上的灰尘用丝帕拂了拂,才示意我把画轴拿过去打开,放在香案上,纸上四个字“贤哲遗休”。我这才看清,这分明是件旧物,纸已发黄,四个盘大的字,苍劲中透着秀丽。

皇上另取一块丝帕擦了擦手,才轻轻地抚上了纸面,动作温柔地象是在轻拂情人花瓣一样的面颊。

“这是你额娘的亲笔,怎么,没认出来?”皇上对我说话,却始终仔细地看着那四个字,我一惊,忙抬眼看去。说老实话,我并不认得额娘的字体,一则她离开时我还小,二则我从小是个不学无术的人,好不容易在爹的威逼利诱下识得的几个字,还常常要跟上下文连贯起来才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可是看见额娘的字,心里还是感觉到酸涩的亲切,我的额娘可是个才女呢!

“子贡是孔子的学生,朕第一次和你额娘见面,说起来还是因了这子贡。朕记得是在十四年,也是临近春节的时候,朕和福全一起去给皇祖母请安,说着说着,不知怎么的聊起了书房里的事,朕便随口考福全:‘子贡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福全一时张口结舌答不出下句,急得直挠头。我正想告诉他, 一旁的贵太妃笑说,太皇太后宫里除了苏麻喇姑,新近来了个江南才女,不如喊了出来,就借着朕的这个上句考考她。于是,朕就见到了玉屏。”

“额娘一定接出下句了!”

皇上轻轻一笑:“对你额娘来说,这只是雕虫小技,那些个贵太妃们也不过和你一样些须识得两个字,才会妄言用一句《论语》便考玉屏。单论所读书之丰,便是比起上书房的师傅,你额娘也是不遑多让的!”

皇上这几句话听在我耳里,与其说感觉自豪,不如说感觉惊讶。

惊讶于他眉间夜半凉月清辉一般的轻愁,眼睛里如三月轻打杏花瓣的微雨一般的温柔,提到我额娘名字的时候嘴角边似酷暑中自荷塘上吹来的凉风一般的沁香,还有恍惚的神思,还有轻颤的指尖。

看着他两鬓星星点点的华发,我不禁生出一股恨意,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若真是对我娘有情,为什么又让她离开?为什么让阿玛驻守黔西?为什么让阿玛和额娘那样惨死?你不是皇上吗,富有四海、权倾天下的天子,就连一个女人的生死也没有办法掌控吗?还有我山岳一般伟岸的阿玛,即使是皇上,也不允许你污辱他的尊严,我的额娘是阿玛唯一的福晋,不是任你茶余饭后聊蔚相思的寄托。

皇上转过脸,我没有来得及转过头,就直直地、恨恨地对上了他的视线,他眼睛里的宽容与哀伤不但没有平复我的恨意,反而使我怒火中烧。对我额娘,你能做的就只是愧疚地善待她的女儿吗?

不知是什么神明作祟,我瞪着他,咬牙说出了一句:“我想额娘宁愿和阿玛死在一处,也不愿和他分开。”

皇上的神情依然,只是面色变得雪一样白,他看着我,一扯嘴角,笑了起来,只是那笑竟是落寞至极:“曼萦,你知道吗,当年你额娘自请随军,皇祖母以军中艰险相劝,玉屏说的就是这一句。”

我心中大恸,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我胡乱擦拭着,嚷出声来:“所以你就把阿玛派到最危险的地方去?你就这么想他们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