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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见时难(35)

阿玛的侍妾桂氏还算镇定,额娘便吩咐她来守着我。好容易盼来了太医,诊脉之后,不多会儿,端来了煎好的药汤。桂氏亲自扶着我,用小勺子喂。我有意识,知道自己现在必须把这碗药喝下去,可是怎么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牙关不停地嗑击着,一勺药汁全洒在了衣襟上。

“这可怎么好?”桂氏垂下泪来,又喂了几勺,没有一滴能进我的口。青青低头啜泣,小当跪在床边低声唤:“格格,求求你好歹吃一口吧!”

“我来。”

温暖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如山的臂膀挽住了我,缕缕药香中,让我期盼许久的清新气息传来,我闭上双眼,终于流下眼泪。

胤禛左手揽着我,右手捏着我的下颌,迫我张开了口,桂氏趁机将一勺药灌入我口中,胤禛再一托我的下巴,合上口,苦涩的药汁慢慢地咽下。如是,好一会儿,才将一碗药喝下。

我的眼睛始终看着他,泪珠儿碎玉般坠下。

他扶着我躺下,握着我冰冷的手皱起眉头,仔细地替我拢拢被子,沉声道:“曼萦,好好儿地睡一觉,醒来什么都好了!”我只管看着他,看着他乌漆瞳仁里映出的烛光。

“胤禛……”

第一次喊他的名字,是那么自然而然。我的声音虽嘶哑,他应该也听得清楚,抚在我鬓边的大手滞了一滞,慢慢缩了回去。我急伸手握住他,贴在脸颊的泪水上:“别走,陪着我……”

太医的药里一定有安神催眠的成份,我的眼睛渐渐发涩,在他的掌心里阖了起来。他指根有茧,我就象阿玛当年哄着睡觉时一样,下意识地伸出指甲在上面轻轻划擦。

也许是赶着回来,他身上也带着马匹的味道,我恍恍惚惚地闻着,竟有些不知身在何处了。

“我没睡,一直等着你呢。”我把脸在他手上蹭一蹭,含混不清地说。

他的手没动。

“回来迟了,今天罚你唱歌。”我咭咭一笑,耍赖般握住他手腕,“不准溜走,我还没睡着呢!”

“曼萦,阿玛在营里累了一天,你还缠着他。”

谁?

谁在一边说话?

猛一睁眼,眼前熟悉得让我震惊。还是我那张垂着白底紫花帐的小床,阿玛坐在床边俯首向我,额际有被头盔压出来的淡淡红印,黝黑的脸上满是尘土,还有汗水冲出来的一道道白印,身上全是汗和马的味道。

“阿……玛……”我愣了,看着他,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阿玛,你去哪里了?你不是答应过要带我去打猎,我射弩射得好,你答应我的奖励呢?你从来没有离开过我这么久,你怎么也不回来看看我,你就不想曼萦?

“饿了吧,饭菜现成的。我……陪你喝一杯?”额娘走过来,递给阿玛一方湿巾,阿玛接过,握住额娘的手:“玉屏!”

额娘摇摇头,笑着说:“什么话都等吃过饭再说,曼萦……还是让她早点睡吧。”

阿玛转脸看看我,眼光复杂地让我心悸。他浓密的眉毛深皱起,伸手在我脸颊上抚过:“曼萦,小曼萦,阿玛……回来得太迟,把你吵醒了。”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我想扑进阿玛的怀里,可意识全部被禁锢在身体里,我疯了一样看着他,连一根手指也没办法动弹。阿玛拍拍我的脸,看我看得那样认真:“睡吧,乖女儿!阿玛一会儿再来陪你。”

我看着阿玛和额娘走出卧房,却连一声也发不出,心里急得愤怒、急得悲痛。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景物模糊起来,有几个人回到我身边,隐约看起来是阿玛、额娘和孙嬷嬷。

有人在低声压抑地哭泣,我听见额娘镇定的声音:“嬷嬷,别这样。你这样,叫我们挂心。”孙嬷嬷哎哎地答应声,抽泣声却更大。阿玛低身把我抱起来,我就在他怀里,却总是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硬硬的胡茬刮得我脸生痛。

“曼萦,曼萦,阿玛要走了……”

我仿佛嗯了一声,他抱着我的手紧了一紧。额娘从他怀里接过我,我伏在她肩头,听着她从来都是温和的话语:“不论怎样,有我陪着你……”

整个世界黑了一黑,再亮起时,我已经躺在额娘的臂弯里,听着她唱的催眠曲。

“柳丝青青柳丝长,

阿囡困觉阿娘唱,

唱支船歌水当当,

驾只小船下河浜。

河水青青河水长,

阿囡困觉阿娘唱,

唱支茶歌上山岗,

背起竹篓采茶忙。

茶山青青茶山长,

阿囡困觉阿娘唱,

唱支嫁歌入洞房,

揭开盖头看情郎。”

我不要!我不要!

我想起来了,这就是阿玛和额娘离开我的那个晚上!阿玛,你怎么舍得只抱一抱女儿就离开?你若知道这一别就成永诀,还会不会留女儿一个人在世上?额娘,你怎么这样狠心?你只管阿玛就不管女儿了?你能勇敢地陪阿玛留在大营里,却为什么要把女儿抛开?女儿宁愿跟你们在一起,宁愿一起死在大营里!

阿玛!额娘!

阿玛!额娘!别不要我,别丢开我!

我害怕,我真的很害怕!

“曼萦!曼萦!”

我被拍醒,睁开眼来就是一双焦急的眼睛,我想也不想扑进身边的怀里,用尽所有力气抱住。

“我不走,别送我走!我要留下来跟你们在一起!你们不喜欢我了么,为什么不要我?我听话,以后再不调皮了,好不好,好不好!”

背后有一双大手在轻抚,我哽咽了一下,头埋进他的肩窝:“要我怎么做,你们才不会讨厌我?你们……为什么都要离开?一个一个地,都不要我了……阿玛额娘,新阿玛,还有娜仁姐姐,说好了我们一同到草原骑马的,还要一同去欺负那个大苍蝇,你忘了么!你们都有福晋了,都不理我了。胤禛他……也不喜欢我了……”

抚着我的大手停在了我腰间,我喘息着渐渐平静,泪流得太多眼睛很痛,可越痛越是流泪。

“抱着我别松手,我……我只有你了……”

他嗯了一声双臂加劲,把我抱得更紧,我呻吟着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把涕泪全揉在他肩头:“别走。就算走……也等我睡着……别在我醒的时候离开,好不好……”

他的唇贴在我额头,我听见他喉咙里吞咽的声音,和低沉坚定的一声回应。

“我不走。”

一觉醒来,我已经回到了绛雪轩。青青和鉴兰围着我,都红着眼圈。良嫔却坐在我床边,爱怜地看着我。

我脑中对昨夜还有一点记忆,可见到胤禛时他淡定如常的态度,又让我觉得那只是一场梦。

阿玛的丧事轰轰烈烈地办了月余。

良嫔奉了皇命,每天来绛雪轩照顾我,阿玛的丧期一过,她便被晋为良妃,住进了离绛雪轩很近的钟粹宫。阿玛的爵位由保泰哥哥承袭,保绶哥哥也晋了爵。额娘去了香山碧云寺长住,吃斋理佛,为阿玛祈福。她临去之前到绛雪轩来探视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紧紧地抱了我许久。皇上益发地怜惜我,到绛雪轩的次数前所未有地多,呆的时间也前所未有地长。良妃连带着也被翻了好几次牌子,八阿哥脸上笑容也多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