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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见时难(34)

十日之后,良贵人晋良嫔。

一个月之后,阿玛裕亲王福全突患疾病,我和额娘一起回了王府。

同月,皇上将内大臣索额图拘禁于宗人府,并宣布他为“天下第一罪人”。

皇上是在一个月夜里亲自来探视阿玛的。

我和额娘陪着阿玛坐在压水的凉亭里。五月的夜晚已经有些闷热了,水面上吹来的风也不能让我感觉丝毫的凉爽。大多数的时间里,都是我和额娘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阿玛靠在靠枕上,噙着微笑倾听。皇上踏进凉亭的时候,额娘正说了一个好笑的小笑话,我笑得伏在了阿玛腿上直揉肚子,耳边坠的一粒小珍珠颤成了一团光影。

“有什么开心事儿?也说给朕听听!”皇上穿着竹青的衫子,笑意盈盈地走了进来。

阿玛急忙起身要拜,皇上扶起了他,让他仍卧着,阿玛却等皇上落座后偏坐在榻边。额娘亲手奉了茶,坐在了下首。

皇上对阿玛是关爱有加,十分仔细地问了病情,传来太医的方子,在灯下仔细研究了半天,皱起了眉:“明儿个再传几个太医来仔细瞧瞧,这方子开得过猛,你一向身子弱,怕禁不起。”

阿玛一欠身:“谢皇上。只是皇上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臣却不能替皇上分忧,这方子也是臣嘱太医下猛些的。”

皇上眉头微舒:“你还是这么个老好人的脾气,朕只说一句,你倒上赶着替他们说起话来了。”两人一齐笑了。又寒喧了几句,皇上转向我:“曼萦,这段日子帮朕看着点儿你阿玛,别让他操劳,只管把身子养好。若是你看到再有人来找他议朝政,就把来人叉走,只说是朕说的,裕亲王现在以养病为上,天大的事容后再议。”

我响亮地哎了一声。阿玛笑着说:“皇上,臣哪就虚弱成那样儿了,虽不能上朝,偶尔坐在自个儿家里帮皇上办办差,也不费力的。对了皇上,下月塞外巡幸,还是把曼萦带上吧,她这大半年一直困在绛雪轩里,也该出去散散心。”

皇上笑问我:“怎么样,愿去吗?”

我心里是真想去,一来在宫里闷了这么久,确实想出去透透气;二来在宫外,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和胤禛见面;三来最重要的,是我想去娜仁的坟上祭扫,也不枉姐妹一场。可是阿玛大病未愈,我不该也能在这个时候跟着皇上去塞外玩。想着,我摇摇头:“下次吧,皇上,阿玛身体不适,我想多陪陪他,况且塞外巡幸明年不是还有吗,到时候再去也不迟。”

皇上欣慰地点点头:“朕就知道曼萦会这么说。”

又略坐了坐,李德全的咳嗽声便响起了,阿玛笑着站起了身送着无可奈何摇头苦笑的皇上回了宫。

六月初五,皇上启程,几乎所有成年的阿哥全都随扈而行。在出行前,皇上又微服来探视了阿玛一次。

皇上走后的几天,阿玛的身体突然地好转,精神也爽利了许多,我自然是欢呼雀跃,可额娘和几位侧福晋竟是齐齐地伤感起来。

六月十七晚,阿玛终于还是倒下了,请来的几位太医摇着头从房里出来,向额娘跪拜请罪,侧福晋们一起放声痛哭,保泰哥哥流着泪狠狠砸了一下桌子,保绶哥哥捂着脸也失声大哭。只有额娘还强自镇定,虽然泪也流下。她无声地站了起来,走进阿玛的卧室。

我坐在椅子上,紧紧蜷缩着。

阿玛这是要走了吗?

象我的阿玛和额娘一样,象娜仁姐姐一样,象温僖贵妃娘娘一样,要彻底离开我吗?

这是第一次,我距离死亡这么近,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就在与我一墙之隔的地方,慢慢地消失。我已经没有力气悲伤,只是感觉冷,从心深处滋生的寒意紧紧缠绕着我的四肢百骸,我从头发丝到脚指尖儿,都在无法克制地轻颤。

一个又一个地,侧福晋和保泰保绶被喊进去,聆听阿玛最后的话语,一个又一个地,又都掩面从房里走出来。

最后,是我。

额娘直喊了四、五声我才听见,跳下椅子的时候脚一软,几乎坐到了地上,青青忙上来一把抓住我,把我扶进了阿玛的房间。

房里点了比平时多一倍的灯,可我还是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阿玛半靠在枕上,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换上了一件靛蓝的长衫,面白如玉,轻笑着看我走进来。

哪里象一个将死之人,分明是俊逸无双的浊世公子在等着美人来赴幽会一般的潇洒。

我快走几步,跪在他的床前,低声唤:“阿玛!”

他似乎听而未闻,只看着我,笑意益盛。

我抓住他的手,他身上的这件衣服是第一次穿,浆出的衣缝还笔挺,可是看颜色又仿佛是件旧衣,靛蓝衣袖边绣着的一圈白色梅花已经发黄。

“阿玛!”我又低唤一声,他突地伸出一指抚住我的嘴唇:“别说话,只陪我待一会儿便可,我的时候不多了!”

“别这么说……”我哽咽着握住他的手,说不出话来。

只与他对视着,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灯光突爆,“啪”的一声,阿玛的脸色在瞬间灰败,他的身子完全倚进了靠枕里,我惊呼了一声“阿玛”。

他全身瘫软,手上却突然生出了神力。

他紧握着我的手,枯瘦的手指掐进我的皮肤:“叫我的名字,玉屏……”

我愣了足足有一盏茶的功夫,不知所措地对着他期待的眼神。额娘走过来,双手搭在我肩上,用力一握。我扭头看看她,她眼中全是无奈与哀求的悲伤。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哆嗦着唤出“福全”这两个字的。

只是在听到我喊出名字的时候,阿玛颓然的眼光有一刻竟在发亮。他松开手,躺了下来,长长出了一口气,低声吟诵起了什么。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羣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多思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我几乎听不清他说出的每一个字。

悲伤却又十分坚定的声音响起,额娘接着阿玛的话音吟诵了下去。

“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阿玛的脸上露出了最后的微笑,他轻轻颔首,轻轻微笑:“嘉仪,只有你知道我……”

他的眼睛转向我,可我知道他并不是在看我。

阿玛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是:“玉屏,对不起,这一生是我害了你……”

曲曲幽香

第二天一大早,四位阿哥便赶了回来,帮着料理阿玛的后事。一天之后,皇上也兼程而来,回京的第一件事便是到裕亲王府祭拜。

我没能在灵堂里为阿玛守丧。

因为自阿玛拉着我的手终于还是走了之后,我便开始发抖,全身上下触手如冰,筛糠一样颤抖。额娘情急之下给了我一巴掌,也没能让我恢复正常。路也走不稳,话也说不出,米水更是一滴也吃不进。我被安置在床上,六月天里盖了一条棉被,还觉得冷。青青坐在一边直抺泪,带回来的小当从我的房门到裕亲王府的院门不知来回跑了多少趟,焦急地等着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