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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见时难(1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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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仪是哭着睡着的。帮她掖好了被子,玉屏却一点儿睡全无。推开门出去几步,才觉得夜风这么凉。可又不想再回头,便深吸了一口和着桂花香的空气,从侧门走出了慈宁宫。

御花园隔得远,她依旧踱上了通向临溪亭的小径。

陪着嘉仪哭了那么久,自己的眼睛也有些酸胀,闭起眼睛站定向风,很吹一阵才觉得舒服了些。可毕竟穿得单薄,不提防打了一个喷嚏。

身后便是淡淡的一声叹息。

玉屏只觉得脑后的头发都要倒竖起来,急急转过身去,看见了十几步之外的福全。

夜色黝深,福全的神色晦暗难辨,他定定站在那里,双脚象是铸死在青石小径上。

天知道他有多想冲过去把她拥进怀里, 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冰冷的身体。打从见第一眼起,她就象粒丢进了雨后春泥里的种子,他用所有的心血去浇灌,眼看着她发芽、抽茎、结蕾,却不知道自己始终无缘看她的开放。

所以在这样的月下,他只能离她那么远,看孤寂漫天漫地地倾泄在她的身上。

为什么?你既这样寂寞,为什么还要推开我的关怀?活在萧条的人世间,你不想也有个伴么?那种只需一眼,就知道今生不会相负、相欺的伴侣,不也是你想要的么?

隔着一地如水的月光,他与她相望,一个黯然,一个歉然。

两个都惘然。

嘉仪是自己十七年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之一,她既嫁期在即,无论如何也得打起精神来尽一尽姐妹的情份。玉屏不分昼夜,只要能一点儿空闲就扑在了绣架上,精心尽力地绣出了一大幅的七彩挂屏,彩凤刷羽的花样儿,富贵中透着傲岸,极得太皇太后的欢喜,若不说是送给嘉仪的嫁妆,她就执意要了去。

嘉仪看着玉屏明显拘偻了的双眼,握住她的手不知该说什么好。玉屏笑着又取出了两只紫绸包袱,打开来一件女装是淡蓝色,一件男装是靛蓝色,两件衣服式样精巧,手工繁复,一看就下了大功夫。

“姐妹一场,姐姐也没什么可送的。一点儿值钱的东西都是太皇太后并各位主子赏赐的,我自己只有这点儿手艺,草草做的这些,只望妹妹不嫌弃才好。”

嘉仪抚着两件衣服袖口都绣着的一圈梅花,流下了泪来:“姐姐,你,你别怪我……”

玉屏忙过去截开话题,怕太皇太后听了心中不豫:“傻子,这不都是姐姐该当做的,妹妹这回可是成了堂堂的侧福晋,姐姐以后还指望着你多多照应呢。”

太皇太后手里数着念珠,笑着轻声道:“明儿就是嘉仪的好日子,玉屏,你们既姐妹情深,今儿你也别在我跟着侍候了,去陪嘉仪说会话。”

两个齐齐叩谢太皇太后,执手回到了共住的小屋里。

头挨着头坐了一会儿,嘉仪擦干脸上的泪,搂住玉屏的脖子:“好姐姐,你真的,不怪我?”

“怪你,怎么不怪你?”玉屏冷声道,嘉仪全身一震,玉屏忙拍着她笑道:“怪你快要掐死我了,还不快撒手!”

嘉仪破泣为笑,转念一想又落下泪来:“其实我……我也后悔了,姐姐,裕亲王他……其实喜欢的是你,这裕亲王侧福晋的位子应该是你的,却被我抢了来,叫我怎么对得起你。”

“劝了这么些天,你怎么还没想明白?裕亲王他是个人,不是样东西,不是我们抢就能抢到的。这一切都是命,知道吗,好妹妹?你跟他的姻缘不是你抢或者我让就能成就的,这是命中早就注定了的。你这么善良这么好,是全天下最适合陪在裕亲王身边的人,你要相信自己,裕亲王会喜欢上你的。”

嘉仪泣声点头:“姐姐,只是……我不愿见你和他这样。他明明是喜欢你,你也并不讨厌他,却为什么不肯答应太皇太后?姐姐,你就这么想留在这皇宫里么?”

玉屏眉尖一皱,随即舒展开。

“嘉仪,相信我,全天下没有一个人比我更想离开这座皇宫,可这里有让我牵挂的事,留下来固然痛苦折磨,离开了却只有绝望后悔。”

“姐姐!”

玉屏拍拍她的手,笑得释然:“瞧我都说了些什么。明儿就是你的大喜日子了,我净说这些不好听的。快去沐浴,早些休息,明天有你累的。”

嘉仪情动,抱住玉屏颤声道:“姐姐,我相信你,我什么都相信你。也请你不要把什么都憋在心里,有痛苦有折磨统统都告诉我,别忘了你永远都有我。”

玉屏忍了一整天的泪也盈盈欲坠,她抚了抚嘉仪柔软的头发,什么也没事说,帮着她沐浴罢。

嘉仪虽然又是难过又是激动,到了夜半时分还是沉沉睡去,朦朦胧胧间听见玉屏的声音。

“傻妹妹,只差一会儿功夫。我本来是想告诉你,若想幸福,这辈子要远远离开爱新觉罗氏,远远离开皇宫,可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愿你过得幸福……”

嘉仪被喜娘扶上了轿的时候还在抺眼泪,玉屏忍住哀伤把她送出了慈宁宫。

只觉得满耳的喧嚣全部隐去,心中只剩孤单。自进京选秀以来,嘉仪就一直陪在她的身边,两人相处时间虽只有短短两三年,却情逾亲生。乍然分离,玉屏也免不了落寞。

太皇太后见她心绪不佳,就让苏嬷嬷来劝了她两句,又嘱她别呆在屋里,多出外头走走,散散心。不能拂逆太皇太后的好意,玉屏虽觉得头重脚轻,还是笑着走出了慈宁宫。

想了一想,还是往人少安静的临溪亭去。

冬月里寒风已经很有威力,两三个呼啸就钻透了厚重的棉袄,直吹进了皮肤。玉屏是南方人,到京城来了三年还是过不惯这里的冬天,屋里虽说时时拢着火龙火盆,可这屋外头可真是呆不住,她刚一瞄见临溪亭的琉璃顶就折回了头。

“既来了,怎么又要走?”

玉屏猛吸一口凉气,不小心灌进一口冷风去,扶着小径边的树咳了个天昏地暗。玄烨快步从亭上下来,扶住她在背上一阵轻拍,又递过帕子去。

这帕子上淡淡的龙涎香瞬时冲进她的鼻端。

玉屏赶紧接过,侧避开一步恭身施礼:“皇上吉祥,奴才给皇上请安。”

玄烨收回双手背在身后,看着她脸上还有刚才咳出来的红晕,就象是小荷才露时从瓣尖向下晕染的那一抺红,极粉嫩极俏皮。可她的眼角,分明还有未拭尽的泪。

这泪,是为了福全?

玄烨只觉得在这亭中的半日是白站的,不觉自嘲地一笑,点点头抬起脚便走。未迈出两步去,身后怯怯的喊声响起:“皇上,这帕子……”

玄烨想一走了之,可终于还是回过了头,看着玉屏慢慢抬起了手,十根手指在丝帕里或隐或现。

他想都没想也抬起手来去接帕子。

与她手指不免相触。

冬天炉火干燥烘烤的房间里大毛衣服穿得久了,脱下来时候偶尔与手指触碰会“啪”地一声打出火来,炙痛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