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相见时难(163)

正是福全。他晒得通红,满头满脸的汗,衣领上也有一圈水渍,一双眼睛和天顶上的太阳一样热情地看着她。玉屏忙把手腕抽回来,后退一步,恭身施礼。福全想扶,看她拘谨样子又缩回了手:“快起来,别这么多礼。”

玉屏垂着眼帘,淡淡地问:“裕亲王请前厅坐,玉屏还有东西要收拾,先退下了。”

福全还待留人,玉屏飞快地回到了内堂,把刚才放进橱里的几件儿衣服又拿了出来,仍用那块包袱皮包起来。包好了,又拆开重放进橱里。拆拆包包三四回,门边儿一声嗤笑:“好好的又拿块包袱皮撒气,它惹着你了还是妨着你了?”

玉屏也笑了,不想再收拾了,一古脑儿把几件衣服全塞进橱里,坐在炕边上喘一口气:“皇上……走了?”

嘉仪笑着用手点她:“皇上没走,那位已经走了。见你不在,瞧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快到前头去,太皇太后说了,今儿要留皇上在这儿用晚膳,枫珮留在宫里,你就把我一个人甩在前头,亏我还喊你一声姐姐呢!”

玉屏走过去揽住她:“好妹妹,你歇着,呆会儿全是我的事,还不成么?”

嘉仪极有义气地在她肩上拍一拍:“算了,我大人不计你小人过。不过说起来也真是的,宫里那么多侍候的人,太皇太后都不带过畅春园来,就我们两个在房里头,这些天有累受了。”

玉屏刮了她一下鼻子:“才来就喊累,当心给苏嬷嬷听见,又要说你。”

“苏嬷嬷才舍不得说我呢!”嘉仪笑蹦着,带头往正厅上走。玉屏暗叹一声,举步跟上。

整个晚上,玄烨一眼也没有朝玉屏看。尽管他很想知道,在明亮的烛光下,她柔和的脸颊会不会看起来不那么清冷,那件粉红的衫子穿在她身上,会不会和他想象中一样好看。

只是偶尔玉屏在太皇太后身边布菜时,玄烨的余光看见了她伸出来的玉腕,和腕上一只成色一般的玉镯。这玉镯分明曾经断裂过,断口处还包着金,看起来手工拙朴,很廉价的样子。

膳毕上茶,玄烨与太皇太后对坐,说一些当前的时事。

他一边笑着聆听太皇太后的话语,一面看着自己脚边那个影子。屋里光线明亮,影子很淡。

很淡,却是一直在那里。

~~~~~~~~~~~~~~~~~~~

康熙十五年十月,三藩中的耿精忠率部投降,浙、闽、陕三省的叛乱初定。朝堂之上一片喜色,后宫里也多了笑声。虽然仍驻留在畅春园,可皇上已经将近十天没有来给太皇太后请安了。听说他最近一直宿在书房里,日夜与大臣议事,最长的一觉不过三个时辰。

太皇太后常常伫立在清溪书屋的门口,望着皇上书房的方向,一看就是很久。这个时候,玉屏也总是跟在太皇太后的身后,遥遥看着葱茏畅春园里他在的地方。

福全却是一日胜过一日来得勤。玉屏已经有些不知该怎么抵挡这个热情的年轻人了,他每次都用拙劣的借口想跟她独处一会儿,不是问一句诗,就是求一篇文。玉屏总想着跟他说明白才好,可话到嘴边,却抗不过福全爽朗的笑和那双浓眉下正直的眼睛。

下一回吧,下回我一定说明白。

总是下回,每次下回。等到康熙十六年八月册立内大臣遏必隆之女贵妃钮祜禄氏为皇后、佟佳氏为贵妃、赫舍里氏为僖嫔、李氏为安嫔、章佳氏为敬嫔、董氏为端嫔的旨意一下,福全就急匆匆地冲进了慈宁宫,拉着太皇太后谈了好久。

晚间,太皇太后单独留下了玉屏。

“今年也有十七了吧,玉屏?”太皇太后笑着问她。

“回太皇太后的话,正是。”玉屏躬身回话。

“十四年选秀的时候那么多姑娘,本宫就独独喜欢你,这才舍不得把你留给别人,巴巴儿地要到了身边来。”

“多谢太皇太后赏识,这是奴才的福份。”

“嗯。”太皇太后点点头,笑道:“这两年本宫冷眼旁观,当初果真没有看错你。原想多留你几年,可又一想,宫里几年放出去的丫头们,有几个有好下场?若真为了一已私意耽误了你们的终身,也是我老婆子的罪过。”见玉屏猛抬头要说话的样子,她摆摆手止住:“不单是你,嘉仪、枫珮,你们几个拔尖儿的本宫都有了主意。只你是三个里头最大的,不免先问你一声,还信得过本宫的安排吗?”

“太皇太后!”玉屏欲言又上,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她心里隐隐知道太皇太后所说的安排是什么,可不知该怎么拒绝。

“福全昨天来过,说他对你甚为钟情,要向我讨了你去。我且问你,你,愿意么?”

玉屏紧紧盯住太皇太后的眼睛里慢慢噙满了泪。愿意?不愿意?自己有决定的权利么?这应该已经是这位慈祥的老人家能做出的最好安排了,裕亲王福晋早逝,自己过去就算只是侧福晋、庶福晋,可以福全对自己的情意,只怕会有一段幸福的生活好过。

只是,这幸福,是自己想要的么?那个热情的笑容,和始终带着夏天气息的怀抱,就是自己最终的栖所么?

理智让她说愿意,可心底里有个小小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更响亮地告诉她,不!不!不!

就算始终得不到,就算到头来只是一场空,她也不能勉强自己的心。虽然心中所想,就如镜花水月一般遥不可及,虚无缥缈。

太皇太后看着玉屏脸上的神色从悲伤转成疑惑,从疑惑转为漠然,那行泪渐干的时候,已经是沉默的坚持。她不由来心里暗自叹息,戴着长长指套儿的小指轻轻一跳。

“怎么,你,不愿?”

玉屏重重地磕下头去,伏在地上,半晌没有说话。

她这个姿势,让老人家的心里突然大恸。多年前,也有个一样玉骨风姿的女人这般伏在自己的面前,恳求自己的宽恕,不同的,是她求的是成全。

想得得不到的苦,太皇太后比谁都清楚,想离离不开的难,她更是深知其味。隔了二十年跪在她面前的两个人,一个在尝这苦,一个在品这难。回想起自己几十年的生命,每当有苦有难的时候,是多么期望有人能帮一帮自己,可一回一回总是绝望。

自己难道真的能狠下心,让玉屏也象当年的自己一样绝望么?

太皇太后摇摇头,干涸多年的眼眶也有些湿润,她没有去扶玉屏,颤颤巍巍站起身来,踱到院中,伫立在中庭。

嘉仪记挂着留在太皇太后身边的玉屏,一直守在外头等。猛然间出来的是太皇太后,身边又没跟着一个人,她便快步走过去,扶住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已经流了满脸的泪,扭头看着面色焦急的嘉仪,颤声道:“好孩子……,好孩子……”

三天以后,嘉仪被指给了福全。

圣旨下来的那个晚上,嘉仪换着玉屏哭得断肠:“姐姐,我不是故意要……,只是老祖宗问过我,她说……说你不愿意!我,我,我……,你别怨我,我是真的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