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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见时难(156)

这又是哪儿?胤禛一回头,看见了两手相牵的自己和曼萦。

曼萦还是个小姑娘,却已经有了夺人的风姿,她站在风里,裙摆猎猎起舞,凌乱的发丝底下,是一双犹豫徘徊的眼。那双眼睛偷偷地看着自己,又是欣喜又是迷茫。自己那会儿在想什么?胤禛看着他侧过头,对曼萦笑了一句:“傻孩子,看什么呢?”

曼萦也笑着,飞快地甩开他的手,向前跑去,直直穿过胤禛虚无的身体,胤禛抬起手想拦她,却感觉自己的手仿佛触到了什么,抬起来一看,手心里,只有一滴水珠。

水珠突然折射出万丈光芒,胤禛心里有些明白了,他闭上眼,平静地等着光芒褪去。

这一回,还是夜晚。

畅春园的霰华亭外。

一个身影静静立着,不知立了多久。

他突然转过身想离开。胤禛想也没想就去推当年的自己。怎么能离开?不能离开!一步,就会错过一生!

他忘了自己触不到任何人,正举着失望的双手焦急地时候,离开的胤禛却站住了。他慢慢转回来,一步步向亭中走去,擦身而过,胤禛分明看见,自己掌心中那滴曼萦的泪,正挂在他的眼角。

亭中的胤禛抱住曼萦的时候,胤禛又被白光扯进了虚空里。这次翻转漂流的时间很长,胤禛快要虚脱无力了,双脚才站到实地上。

他就站在炭盆后,看着曼萦光洁身体上被炉火映得殷红的光,当时不觉,现在看着,却象是血光。胤禛痛苦地看着曼萦在那个自己的怀里呻吟娇喘,看着她喜极里泣出的泪,看着她倦极时唇边的笑,看着她披拂开来的缕缕青丝,变成无边无际的网,兜头罩住他,让他一辈子宥于她的情,让他一辈子害怕梦醒。

胤禛闭起眼睛,干涸多年的眼泪里滑出了泪。泪水落在脚下的火焰上,嗤地一声响。

眼泪被灼出的烟雾渐渐扩大,变成了无远弗届的漫天彤光。这彤光静静地、悠悠地拥住胤禛,他睁大眼睛,看着光影慢慢清晰,慢慢落在他的肩头。

原来,是一片一片海棠花瓣。

除了自己,还有一个胤禛也站在海棠树下,任花瓣落了满肩,象是被她的眼神包围。

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只是突然一阵旋风,吹起海棠花,在他和自己的脚下浮转,转出了长春宫。胤禛急了,追着花瓣,不经意间发现自己穿过了厚厚的宫墙。他来不及多加思忖,只是跟着花瓣在宫里狂奔,最后,来到了绛雪轩。

风住了,花静了,绛雪轩的红门也开了。

胤禛按捺住胸中的心,缓缓跨过院门。

只是院外还是深雪,院内却是春意盎然,棠红柳绿,美得妖娆。斜斜长廊上,走着一个白色的身影。

曼萦穿着当年她在金陵城穿过的那条白色裙子,微笑着向胤禛走来,行动间,她脚上穿的步步生莲的鞋子还叮当轻响。

一次次出现在我面前,是提醒我分离有多残忍么?胤禛明知不能,还是忍不住迎上前去,停在了曼萦的面前。

“胤禛。”她微笑着唤他的名字。

胤禛回过头看一看,身后并没有自己。

“傻胤禛!”曼萦笑了,又唤一声。

胤禛转回来,不解地看着曼萦美若春花的眼睛里沁出了一颗露珠。

她抬起手,颤抖着抚过他的脸庞:“胤禛,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

弘历边哭,边看着皇阿玛脸上浮现出的神采,他嘴唇轻轻开阖了几下,仿佛说了一句什么,渐渐笑得灿烂。

雍正十三年八月,胤禛逝于圆明园,享年五十八岁。

同月,奉大行皇帝遗命,皇位传皇四子弘历,以允禄、允礼、鄂尔泰、张廷玉辅政。以遗命尊奉弘历生母熹贵妃钮祜禄氏为皇太后。奉皇太后懿旨,册立弘历嫡福晋富察氏为皇后。

十一月,上雍正帝谥号为敬天昌运建中表正文武英明宽仁信毅睿圣大孝诚宪皇帝,庙号世宗。

新帝登基,朝中一派新鲜气象。

唯有和亲王府,还是死气沉沉。世人都道新皇必定委他以大任,可弘昼心里对自己的出路清楚得很。弘历也是个明白人,让他赋闲了很久,才开始给他派一些轻便的差使,例如这次博尔吉济特氏璘沁郡王带着自己的长子德勒克作为代表来京朝贺新皇登基,他就让弘昼去接待。

早年在喀尔喀一同打仗的时候弘昼就跟璘沁打过交道,科布多也相交很久,两个人颇惺惺相惜,这回一见,别的不说,先痛饮了三百杯。弘昼生性阔朗,也不让璘沁回驿馆,抓着就回了自己的亲王府,通宵对饮、抵足长歌。亲王府这么多年没有孩子,乌札库氏等人见了生得俊俏的小德勒克也都喜得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又是痛又是爱。

德勒克虽说只有七八岁,可性子里已经有了蒙古人的彪悍之风,对整天扎在女人堆里很不耐烦,总是刻意躲着亲王府里的女眷,实在躲不过,就拉着府里的小厮出门去逛街。

这天又在外头逛了一上午,午膳前赶回和亲王府,在府门前不远处看见王府的石狮子边站着个跟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少年,还有个五、六岁大的小丫头,梳着两个抓鬏,手里攥根糖葫芦,正站在他身边吃得津津有味。

门房侍卫看见他们,面上便是一拧,边往台阶下走边发狠:“怎么今儿又来了?想讨一顿打是不是?”

少年身上的衣物整洁简朴,他端正肃立着,满脸是与年纪不相符的沉着与冷静。

“求小哥通禀一声,我要求见和亲王爷。”

“跟你说了多少次,王爷不会见你的,怎么还来呱噪!”

“求小哥去通禀,王爷会见我的。”

“我的小爷,昨儿就是我一时好心帮你去通传了一下,还没传到爷的耳朵里,我先让管事的大爷敲打了一回。你说说,我招谁惹谁啦?求你还是先走吧,回头再给我惹麻烦!”侍卫说着,极为不耐地转身就离开。

那少年两步跨过去拉住了侍卫的手:“小哥,我当真有紧要的事要见王爷,性命攸关,小哥千万帮着再通禀一声!”

侍卫脸色有点不好看:“你是哪根葱哪棵蒜?爷在这儿跟你费半天的口舌已经是抬举你了!还不快走!”

少年不肯松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坚忍,更有坚持。

“小哥,你只说是苏州耿家的人,王爷会见的!”

侍卫一把抽回手来,几步走回了门房。少年也没见有失望的神色,只是盯着深深的府门看了好一会儿,又退回到墙角,拉着女孩的手继续等。德勒克看得有些发愣,走上王府门前的台阶。路过小丫头身边时,闻到一阵扑鼻的药香,和着她头上戴着的茉莉花的香味,两种迥异的香味混杂在一起分外好闻。

小丫头很是热心和善,看见这位大哥哥盯着自己,便把沾满口水的糖葫芦串儿朝他一伸:“给你吃一颗?”

“瑟瑟顽皮!不能把吃剩的东西给别人。”少年见德勒克身上的服色,知道是个贵人,只恐他一时发怒伤了小丫头,忙弯腰把小丫头抱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