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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周之燕(147)

温月伶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还记得我衣不解带照料了你十天后你答应过我的事吧?”

他无奈一笑,“记得。若你不怕我误你终身,怀琛自当履约。”

她微微一笑,收拾好纱布等物什便起身离去。

他醒来后道谢,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真要答谢,那便照顾她一辈子好了。

他当时愣了愣,虚弱地回答道:好,我会像照顾妹妹一般照顾你一辈子。

他这样的回答还是让她感到了意外,本来她只是说来让他尴尬一番的,不料他却当了真。她知道他只会把她当成妹妹一般看待,因为他在生死边缘垂危挣扎之际,口中喃喃喊着的名字都是同一个人的。

流芳。

顾流芳,韩王百里煜正妃,他的妹妹,顾六。

哥哥怎么能够爱上自己的妹妹?开始时她觉得不可置信,觉得荒谬,可是一天天看着这个温文儒雅的男子眉宇间一抹隐约的忧伤落寞,还有偶尔发怔时不经意地流露出来的思念,她便对他起了一种淡淡的心疼。

后来,更是觉得,只要能呆在他的身边都是好的,哪怕只是妹妹。

书僮福敏走过来对顾怀琛说:“先生,三更天了,您要歇下了吗?”

他本想点点头,可是又想起了什么,起身走了出去。

这进院子是温不平府邸旁边的一所别院,他走到流芳住的厢房,青衣小婢银环一见他来,连忙行礼,他摆摆手,低声问道:“姑娘呢?可是睡下了?”

“姑娘她……”银环迟疑了一下,“姑娘她到园子里面去了,金锁跟着,可是被打发回来了,姑娘说她要一个人静静,于是福贵便远远地在园子里看着……”

他快步走向院子西边的小花园,他记得,那里有个深约两丈的鱼池。刚一走进园子,他的脚步便顿住了。

他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她坐在鱼池边小小的竹桥上,仰头望天,头恰好枕着桥栏,一动不动的有如一尊雕像。天上不知何时开始下起了小雪,他不知道她这样坐了多久,她的眼中映着天上的朦胧淡月,没有悲伤也没有痛苦,只如死灰般沉寂,了无生气。

“人死不能复生,你在此枯坐,也是于事无补。若是得了风寒,恐怕你便连见百里煜最后一面都不能了。”

她置若罔闻。

他终于狠下心来转身要走时,她却冷冷地开口说道:

“明日把我送回容遇身边吧,顾怀琛,你的目的已经达到,老韩王死了,江南的仇报了,我也没有利用价值了,何苦留着我?”

他凝立在原地,沉默着不发一言。

流芳知道,沉默就是拒绝。

“顾怀琛,你到底恨的是什么?”她说,“恨我变了心?你怪不得我,因为先放弃的人是你,既是无缘为何总不肯放手?你总说要爱我,对我好,可是从相识到现在,伤害我的人却一直是你。”

不是不肯,而是做不到。他上前一步,用淡漠的声音说:“下雪了,你跟我回房里去。”

“我知道你不想听,顾怀琛,你以为我就很想见到你?你总是不肯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即使我不是你的妹妹,我也是千真万确的韩王妃,我嫁给了容遇,我爱他,哪怕他再不堪,我都没有后悔过!”

顾怀琛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柔弱的臂上传来的冰冷温度激起了他的怒火,他不顾她的挣扎反抗俯身抱起她一直往厢房大步流星地走去,用力地踢开房门,吓得在里面等待的银环脸色都为之一变,见这般境况,行了礼后便匆匆告退。

他不由分说地把她扔到了铺着柔软毛垫的床上,倾身压上她的身子,咬牙切齿地说道:

“你爱他?!因为你爱的是他所以就可以毫无顾忌地伤害我是吗?是谁信誓旦旦地说要跟我走,可是最后却剩我一人孤身上路?顾流芳,真要说爱,你要记得你先爱上的人是我!为什么对我就没有那样不离不弃的决心?我有什么比不上他,为什么,究竟为什么,即使知道我被他杀了,你还是可以无挂无碍地爱他?!顾流芳,你就是这样爱过我的吗?即使我死了,也没有办法分开你和他是不是?!”

她忽然有些畏惧他的暴怒,她闭上眼睛,不去看他那发红的眼眶,不去看他那愤怒与诘问的眼神,只任凭泪水从眼角无力地滑下,扭过头艰难地躲开他的气息,说:

“不要这样……”她是真的怕,怕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怒气。

她的腹中,还有着一个蛰伏的小生命。

见到她的泪,他心头一痛,扼住她手腕的手猛然松开,她挣扎着坐起来,擦去眼角的泪痕,说:

“说吧,你打算把我怎么样!”

“跟我走,回繁都。”

“我不愿意。”她盯着他,“我知道我逃不掉,但是不想走还有别的许多办法。”

他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悲哀。她也学会要挟他了,拿自己的性命来要挟他。

“我也会有许多办法来断了你那些不安分的念头。”他说,“别忘了我是如何把你带到桓城来的。”

顿了顿,他又说:“快要天亮了,你听到城外的厮杀声了吗?你要不要到城头去看看百里煜疯狂厮杀的样子?真可惜了,他这一役败给了我,他本来就受了伤,此时见到百里飒的尸体又受了刺激,要取他的性命真是易如反掌。你不跟我走难道你回到他身边他就会原谅你?流芳,你离开韩王府,或许有的人会以为,你是为了寻我……你说是不是很讽刺?”

的确,有性命相搏的号呼有刀剑相碰与马蹄凌乱声音密密地交集在一起从远处传来,遥远得有些飘渺,然而流芳却知道这不是梦境,容遇就在桓城之外。

“我在桓城布局多月,等的不过就是今日,他既然来了,我就不打算让他活着离开。”他凝视着她苍白的脸色,说:“皇甫重霜失了他,就等于失掉了半个国库,百里煜对西乾而言欲除之而后快。”

她如披冰雪,僵硬地坐在那里,木然地说:“不,他不会输的。”

他执起她的手,“我带你去见他,见最后一面。”

于是,这一日,她站在城头上,看着他一身黑袍银甲,拉开断魂弓射断绳子抢回老韩王的尸体;

这一日,她也见他双眼血红一张俊逸清秀的面容濒于疯狂仇恨痛苦地扭曲着,在千军万马厮杀混乱之中对着老韩王的尸首叩拜,然后一跃上马,遥遥地看她一眼,然后,拉开了断魂弓。

那支黑翎箭,正正对着她的心窝。

她站在那里,背后是黎明初现的晨曦,白衣素裙,黑发飞扬,仍是那个姿容平常的慧黠女子,嘴角轻扬对着他微笑,只是泪水不经意地滑落眼角,一隐而去。

他一咬牙,手一松,黑翎箭破风而来,电光火石之间射断她身后的旗杆。

他还是不够狠心啊,她想,若是当初不是因为她,他狠下心来杀了顾怀琛,就不会有今日的境况。人说红颜祸水,指的是不是就是她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