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一夏晴深(45)

我走到了王府后院的马厩中,我那匹浑身黄毛黄得发亮的小毛驴在这里锦衣玉食,快要认不出我来了。

“小毛,”我摩摩它的头,它咧开嘴对着我傻笑,我马上就发现其实它是对着我手里的红豆糕傻笑。我拿了一块塞到它嘴里,它有滋有味地嚼了两下,轻嘶一声吞下了,我拉拉它的耳朵,想起以前在歧安城的日子,虽然苦了一点,可是快乐无忧,不像现在,整天患得患失心惊胆战的。

“小毛,我们回去好不好?或许,你愿意跟我回青林山?”我又塞了一块红豆糕给它,忽然手里一轻,红豆糕被身后的人整碟拿走了。

“怎么跑来这里糟蹋好东西?”

我就知道是他!从来都是在我难过的时候出现再来推我一把落井下石,我转过身瞪他一眼,说: “这是专门做给驴吃的,难道宣阳王也感兴趣?”

他也不恼,笑嘻嘻地拿了一块放进嘴里,说: “这又何妨?总强过有些人喜欢把心事与驴分享,这头驴听不懂又不得不听,才叫苦啊!”

我白了他一眼,走到前面的石阶上坐下,梅继尧也走过来一屁股坐下来。石阶上满是尘土和干草,我看看他的衣袍,他笑笑,毫不介意的样子。

“你开始觉得难过了吗?”他问。

“你早知道会如此,是吗?”我拈起一根干草绕着手指。

“为什么要这样想?我知不知道对于你的想法会有改变吗?”

“你回来京城就是想要报仇?如果司马承中也死了,你的仇报了,你还想要干什么?”我问。

“不是告诉过你了吗?荣华富贵,功名地位……”

“你骗我的时候左眼总是不自觉地跳两下子的,你知道吗?”

梅继尧轻轻地笑起来,“真的吗?”那碟红豆糕几乎要被他吃完了。

“为什么两年前要画那样的一幅画给辰恒?想要告诉他什么?”

他敛去笑意,“那只是信手画来,别无深意。”

“那幅画让我想到了一首诗: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你根本不想报什么仇,你的心里想着的不是这样的生活对不对?”

“就算是,也只是偶尔的心血来潮。”他轻描淡写地说。

“是我看错了,想错了吗?”我叹口气,“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争斗,为什么非得要得到那至尊的宝座?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你看看眼前的大树,它平凡庸碌无为,可是与人相比它可以看尽几生几世的繁华,人的生命如此短暂有限却还要汲汲于利禄富贵,何其愚蠢?”

他抬眼看我,眼中一片清明。“你以为这些争斗是说避开就能避开的吗?”

“没有试过怎么知道?还是自己心中有只猛兽早已迫不及待想要拢江山于怀内?生在帝王之家就一定要登上绝顶俯瞰天下吗?再宏伟的皇城宫殿,也不过是一堆房子罢了。”

梅继尧默然,“敢把天下兴亡背到自己身上,有种舍我其谁的气概,那才是大丈夫所为。”

“你错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那是天下人共同的责任,你凭什么说成是某一个人的?与其无止休地纷争,倒不如持一根长篙,乘一叶小舟,携一壶浊酒,钓一江清秋!”

“你是劝我退隐吗?”

“我是想或许可以换一种生活方式。”

“你还小,有些事情你还不懂。”他无奈地看着我,笑着捏捏我的脸,说: “你知道猛虎是如何成为百兽之王的吗?”

我瞅着他,他嘴角一扬,笑容可亲,刚想说什么的时候脸上现出一丝诧异,站起来转过身说: “二哥,你来了?”

我慌忙站起来,辰恒双手负在身后,神色冰冷地看着我。

“继尧,安乐郡主在等你与她一同入宫。”

“好,我这就去。”梅继尧微笑着看我一眼然后转身离开,我和辰恒之间的气氛忽然诡异起来。我只好笑笑说: “颢王殿下到这里来找庆庭可有要事?”

他还是站着不动,平静无波的脸上看不出喜怒,我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有要事才能找你? 那宣阳王找你又有何要事?你的架子倒是比本王还大!”

我垂下头嗫嚅着说: “庆庭不敢。”

“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整个天下在你的眼里不过轻如鸿毛,庄严巍峨的皇宫在你心里也不过是一堆房子,我在做的事情想必是可笑之极的,而我这个人怕也是无足轻重的吧!”他言语冰冷,利如锋刃。

他听到了?听到了多少?我心里一片冰凉,甚是悲哀。

“继尧生性孤高,居然会坐在如此肮脏的地上与你促膝而谈,而你对着继尧巧笑嫣然,小儿女的情态尽露无遗,倒真是眷侣一双……”

“不是的!”我急急地分辨道,“庆庭说过,无意高攀……”

辰恒冷笑,“无意高攀,也包括我是不是?”

我望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生气,要生气的应该是我才对吧?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眼眶微红,“我与宣阳王只是在此偶遇,不像你说的那样情意绵绵。”为什么要解释?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他握着蝶衣的手时为什么不向我解释?如此郑重其事地与郡主相见为什么不向我解释?

“好一个偶然相遇!”辰恒脸寒如雪,“如果不是偶然到此,本王也不知道原来你竟能与继尧如此推心置腹,亲厚无间!”说罢拂袖而去。

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泪水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心里酸酸痛痛的,仿佛被什么扯着绞着一样。

我呆呆地坐在房里,一直到带着黄昏晚红霞颜色的阳光透过西窗射进房中。

“庆大夫!”秀儿在门口着急的喊着我,我开了门,她拉着我气急败坏地说: “不好了,要出人命了!”

我皱皱眉,“发生什么事了?谁受伤了?”

“不知王爷发的什么火,烧火丫鬟阿香和干杂活的仆妇春嫂在被杖责,也没说要打多少,只怕是往死里打了,她们嘴里都喊着说冒犯了大夫你……”

“你们没有替她们求情吗?”

“王爷谁也不见。我们都没有办法了……”

秀儿领着我走到厨房前边的那块空地上,阿香和春嫂趴在地上,粗大的藤条一下一下重重地打下去,衣服上已经隐隐见有血水渗出。我连忙走过去喊道: “别打了,要出人命了!”

“可是王爷吩咐……”

“王爷吩咐要打,可是没让你把人打死,你歇一下手,万一真把人打死了这两条人命你可背得起?”

身穿褐色布衣的仆人手中的藤条缓了下来。我走到凌峰阁前,正想硬着头皮走进去时,竹生出来拦着说: “王爷不见任何人。”

我一把推开他,大声说: “我要见的是无缺公子,辰恒。我留在这里不是因为颢王,而是为着辰恒!如果里面那个人只是高高在上的颢王,那我现在就去收拾包袱带着小毛离开!”说完我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