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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夏晴深(46)

“站住!”辰恒带着恼怒的声音响起,竹生身形一动,拦在我面前,把我带进凌峰阁。辰恒懒洋洋地斜坐在里间的一张湘妃竹长椅上,几案上的香炉熏着水檀香,白色的烟缕若有若无地飘起,像足了他眼里那似明似暗的情绪。

“何事?”他淡淡地问,眼睛半眯着没有看我。

“放了她们好吗?”我低声说。

“那两个饶舌的奴婢该要好好惩罚。”

“我知道是我不好,你生气是应该的。其实,她们并没有说错什么。”

辰恒眉一挑,怒气横亘在眉宇之间,我讷讷地说: “庆庭确实生于山间野里,而你是一国王子,地位的悬殊确实会招人非议,小惩大戒即可……”

“可是,你若把她们打死了,哪里找病人来给我医治?整天呆在王府里我活得像只金丝鸟……我也很生气,你就让我医治她们,好让她们本来可以躺一个月不下床的变成十天就要下床干活了,这才是真正的惩罚嘛!”我稍稍抬起眼睛看他一眼,他脸上的怒气变成想笑又笑不成的表情。

“我也很生气,那你说,我该怎样惩罚你才好?”他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深深的凝视着我: “从来没有人能这样惹我生气,你却是那个让人咬牙切齿的例外!”他用力一带我人向前倾撞入他温暖坚实的胸怀,他俯下头吻着我的耳垂,湿濡湿濡的,我的心里忽如其来一阵悸动,他在我耳边说: “两条人命就让你这样难受,那你不想想,若是我得不到这个天下,我颢王府还有我身后所有的人还能好好地活着?我一直以为你是懂我的……”

“别再用那样的眼神看着继尧,我说过,我会嫉妒。”

我无言,有些许不知所措,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的双手竟然也顺从地抱着他了,若有若无的水檀香轻渗鼻端。他对我的喜欢是理性的吧,没有受宠若惊被捧在手心的感觉,有那么一点点稍嫌过分的霸道和平淡的温柔。

番外 梅继尧1

她走了,就这样硬生生地在我的眼皮底下逃走了。

我看着那一纸退婚书哭笑不得,师娘担心得哭了,一边埋怨老师。老师却说女儿长大了,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怨不得人。

老师还说,继尧,你不要难过,我的女儿没有那个福气,你不要再把她放在心上了。

难过?我不难过,只是痛。在山崖上看着她就那样掉下去了,我就知道,不论生死,她从今以后都会怨我。 只是,在她冷冰冰的眼神中,那句“不必了,我还死不了”着实如一把利刃刺中了我的心,居然是那么的痛。

她如何会知道,要不是阿松赶到拉住我,我早已奋身跳了下去。

我不愿解释,如她知我,不必解释,如不知,解释更无必要。

她三岁时,很喜欢看走马灯,一看见上面的图案在动,就会咯咯地笑,眼角眉梢因愉悦而美丽不已。每次抱她,她都会用黑白分明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仿佛要把我的样子刻进去一样,也许是被这样的眼神所惑,只要我一有时间我就会跑到风荷院,看看她,抱抱她。

有一天,我拿到老师发还的课业,那是我的一篇咏月赋。打开一看,上面的朱批竟写着这么一句: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我心内震撼之至,这朱批的颜色迥异于以前的深红色,细细一闻居然有淡淡的兰花气息,是胭脂!小心翼翼地询问老师时,老师头痛地抚额说这是晴儿的涂鸦之作。

我简直不敢相信,一个三岁的小孩,就算会写字也断然写不出这样有意蕴的句子。不过,很快我又发现她的聪明是要付出代价的,她一直不会开口说话,我深为惋惜,心内却对她多了一丝怜爱。

她五岁那年的上元节,我带她下山看走马灯。可是一到市集我就发现被人盯上了。大哥的人终于找到豫南城来了,我不惧死,但是我不能连累晴儿,我匆匆把她放到一户人家的门口,做好了标记就马上离开。她看着我走,眼里开始有了泪光,然后是哭声……黑衣人追着我一直到了青林山脚,我身上已有多处剑伤,我以为就要命丧于此,恰恰在那时书院的刑非先生出现救了我。

老师把晴儿带回来时,她哭得红肿的眼睛看着我好像在等我解释,可是我一句话都不能说。自此以后,她看我都是冷冷的神色,不再有半点温情。

我默默地承受着她的冷漠。后来,她终于会说话了,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就像山间流泉飞泻泠泠作响,不管她叫我“师兄”或是直呼其名“梅继尧”我心里都一样喜欢。她或是调侃或是讽刺或是揶揄的语调,半是天真半是娇憨的神情我都没有遗漏一一地记起来藏起来,深得没有人发现,甚至连自己也觉得不过是因为山中的生活清苦孤寂,无人相伴才会如此上心。

她长大了,出落得水灵灵的,远远一看就像风中轻拽着的将开未开的莲,笑起来时眼波晶莹明澈如荷叶上滚动的莹润露珠。那一天看见她躺在树下石凳上小寐,绿罗裙,杏白单衫外罩浅绿薄纱小袖短衣,莹白如玉的天足外露,一头长发如黑瀑般散乱下垂。不事修饰,不施脂粉,眉眼如烟柳叶长……我轻敲一扇子把她弄醒,她起来嗔怨地看着我,我的心忽而就有些酸酸甜甜的感觉,好像被什么什么闯了进来,有些喜悦,更有些心慌。

她爱玩爱闹,脑子里总有着千奇百怪的想法层出不穷。

我有意无意的迁就她,纵容她,包庇她,可是她还是逃不过夫子的惩罚,她总是常常被罚留在阅经堂读书。那一天站在门口看见她对安乔静乔讲《诗经》中“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时,我的心里忽然一动,忍不住走上前去看清楚她满是自信憧憬的神色。当她站不稳跌入我怀中时我竟感到莫名的快乐,纵然她懊恼的要我放开她,纵然她宁愿饿着肚子也不要跟我去吃饭,我还是心满意足地走了。

真正让我的心乱是行云的出现。

不知道那小妮子为什么会对沉默寡言冷如冰山的行云如此感兴趣,她为他做了许多事,许多连她自己也觉得过分的事。我不喜欢行云不仅仅因为她的缘故,更多的是不喜欢他身上的杀气。这个人是有来历的,可是很聪明,我试过他几回什么也试不出来。我只好提醒她不要一头撞上去,谁料她竟然告诉我她对我的来历一直存疑。

那么聪明的一个女子啊,我心里不知是苦是甜,她在注意我,然而又在排斥我。她的生辰她竟然去采莲藕,只是为了一碗藕羹!我赶到风荷院时她已经在船上了,远远看见她立在船头,荷露沾裳,敛裾浅笑,口中还轻唱着那首《采莲曲》,我已急得大骂王丛王德他们,怎能让一个不懂水性的人到湖中心采莲!这边说着那边她已经跌入湖中,我正要去救的时候忽然发觉有人从暗处出现,犹豫的一瞬行云的身影已经掠向湖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