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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夏晴深(148)

晚上睡觉前,我严厉地责问他为什么不去私塾,他撇撇嘴说: “我不喜欢那人,看你的眼神好像想把人吞掉!”

“那你觉得我现在看你的眼神想不想把你吞掉?!”

他讷讷地说:“娘,你别生气,以后我都不会这样瞒着你。”

“那你坦白,你识的字背的诗是谁教你的?”

“真觉寺的师傅,娘,佛经我都几乎会看了!”

我脸上的表情一滞,一听到“佛经”二字我的心都会隐隐的抽痛。我不打算再问下去了,可是随生又说: “可是,几天后那半个月都不能上山了。真觉寺邀请了东庭屹罗和西乾最有名的高僧前来参加三年一度的莲华佛法大会,听说讲论的是莲华经……”

随生一边说着一边打哈欠,我知道他是累了,抚抚他的头说: “小孩子别多想,好好睡吧。”

佛法大会召开的那一日,一清早就能听到厚重的钟声越过苍碧林木远远传来,余音响彻四方。

暮春三月底,梅花几已落尽,我坐在梅树下的长椅上正缝着一双婴儿袜子,随生坐在我身旁的小凳上右手托腮似有所想。

“娘,”他伸手放在我突起的微圆的小腹上,“妹妹是不是也像随生一样,没有爹爹……”

我手中的针线一顿,眸中闪过一丝黯然,随即笑笑说: “不会的,你们都有爹爹,只是无法相聚而已。”随生总是一口咬定我腹中的孩儿一定是女孩,我都拿他没办法,只得随他叫“妹妹”。

“娘,我们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住下?”

“因为这里有娘要等的人啊。”

“是爹爹吗?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我想了想,“可能很快,也可能不会回来。”

“随生,娘给你讲个故事。以前有一条白蛇白素贞精修炼千年,为了报她以前是一条小蛇时一个牧童对她的救命之恩,化为人形到人间寻得许仙,成亲后相亲相爱自以为是人间美眷,可是后来有一和尚法海识破了她是妖精所变,让许仙看见了白素贞的原形,许仙当场吓死。白蛇冒着生命危险盗取灵芝仙草救了他,但他醒来后无法接受这一事实,便随着法海到了金山寺,后来白素贞水淹金山,法海把白素贞压在金山寺不远处的雷峰塔,许仙这时才后悔了,可是他终生不能再见她一面。”

“那后来呢?许仙离开金山寺了吗?”

“法海以为他要离开金山寺,可是他没有,他只是拿着一把扫帚扫着金山寺的落叶,扫累了的时候望一望远处的雷锋塔,他要给自己的娘子扫净落叶,他要守着她,即使永远不能再相见,他也要守着她。有一天,下雨了,许仙一抬头,竟然发现自己头顶上飘着一把油纸伞,那是一把破旧的伞,是白素贞与他在西湖相遇时他给她的那把伞……很多年过去了,许仙已经须发皆白,可是只要是太阳猛烈或是下了雨,那把伞都仍然遮挡在他头上,即使更旧了,更破了,也一如故往……”

随生听得入了神,而我自己的眼眶早已湿润。

“我好像有些明白了。”随生说,“但是我又不明白,为什么许仙不去砸烂雷峰塔救出他的娘子呢?”

我一怔,想起继尧给我的那一页心经,一种莫名的痛有如藤蔓一般绞缠延伸。若他真是被困于真觉寺,我又何尝不会如白素贞般水淹金山在所不惜?只是无心说了,真觉寺的山门随时为他开着,只要他愿意,他就能回到我身边来。我等了一天又一天,从刚开始浓烈如酒的期待,到如今平静如水的守候,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没有他的日子了……

这一日,我起了床正准备洗漱时,忽然远远地传来一阵急促的钟声,一下下一声声震人心魄,沉重而幽远,我心中稍有诧异,可是也没有太在意,一直到了傍晚宣平匆匆走进来看着我,犹豫了一下,然后说: “真觉寺的无忧大师圆寂了。”

我很惊讶,同时心里又有些不安,皱皱眉,问宣平:“然后呢?”

“新任住持已经选好,听说明日便进行大典。”

我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说重点!”

宣平沉默了几秒,“属下也不清楚,但是万一是王爷……”

杏花一把拉过宣平的袖子,宣平见我脸色发白,连忙收住话音,无声地退了下去。我死死地咬着唇,不让眼中的泪水掉落下来,杏花见我身子颤得厉害,连忙过来扶着我。

不会的,他不会一句话都不说就不要我,和我们的孩子的。我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坦然接受那样的结果,可以无怨无悔地在这里日复一日地守着,原来只是因为自己心里的奢望从未熄灭,而现在心底那根弦终于绷得过紧几乎要断了。

灯残黯淡,映出一室的寂静。随生翻了个身,揉揉眼睛,对我说道: “娘,你为什么还不睡?”

我摇摇头,只看着自己的身影不语。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大概就是这样的一种情景吧。继尧,你就舍得,让我一生都如此寂寞地过?

走出门时东方既白,我沿着小径一直往梅园走去,昨夜应是下过小雨,脚下腻滑,苔如绿玉。我隐约记得前日看见的一株野山梅上长满了花苞,可现在几乎走到了梅园的尽头了,仍是没有看见一树花开。心中暗叹可惜时,那诡艳殷红如火的野山梅却猝不及防地投进了我的眼帘。我刚要伸手去摘,忽然听得身后远远的仿佛有个声音在唤我的名字。

“晴儿——”我的身子僵了僵,嘴角牵出一丝苦笑,定是自己想太多了以致有了幻听。伸手抹去那滑出眼角的泪珠,手一伸便攫住了最灿烂的那一枝。

“晴儿,”那声音到了我身后,只有咫尺之遥,带着些许叹息和些许担忧,有一个人,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唤我的名字。

“是我,我回来了。”他说。

我分不清那话语中带着的是喜悦还是释然,我僵直了身子攥紧了手中的梅枝,背对着他说: “回来?是为了重逢还是为了告别?”

“晴儿,你看着我。”他走上来,从身后轻轻地抱着我想要转过我的身子,那熟悉的怀抱和淡淡的木叶气息几乎让人无法拒绝。我身子颤抖哽咽着推开他的手,“不要,我不要看你!”

他的手臂却把我锁得更紧了,我的眼泪纷纷下坠,“你不要我了,还回来做什么?你怎么能这样残忍?”

“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要你了?!”他语气急促,一用力便把我的整个身子扳了过来,我一想到那页佛经,胸口忽然一窒,身子发软,想要睁大眼睛看他一眼,一裘白衣,墨发三千,还想看仔细的时候无边的黑暗却已随着他的墨黑长发席天幕地而来。

一个月后

我看着满桌子的菜肴,瞪大了眼睛问眼前好整以暇的人: “你不要告诉我,这些菜就我们两个人吃?!”

梅继尧摇摇头,“当然不是,怎么能两个人吃?”他夹了一块鸡翅放在我碗中,“夫人,这都是给你一个人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