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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佛,薄情赋(176)+番外

半个时辰后,阿英回来禀报说:“沉香殿的宫人和沈妃娘娘都回了。沈妃娘娘托老奴转告陛下一句话。”

见何英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司马弘不由得不耐烦地说:“她想对朕说什么!”

“她说,她已经替陛下开口留人了,陛下不需要再用这样的方式让阿一折服,阿一太单纯,不会懂得陛下想要的。”

闻言司马弘的脸色瞬间变了几变,额上青筋突突闪动两下,一脸雷霆震怒,拳头握得死紧,用力挥落一旁的梅瓶,梅瓶哐当一声脆响掉在地上碎裂片片。

“陛下息怒,莫要恼坏了龙体。”何英一迭声地说。

“滚!都给朕滚!”司马弘冷声道,何英和进来收拾的宫娥太监连忙低着头退下。

司马弘这才颓然坐下,刚才的怒气一点一滴地流溢,然后不见,最后只剩一脸的无奈落寞,嘴角微抿出一丝苦笑。

沈妃太聪明,过去总在他面前藏拙,这次却忍不住了,看破了他的私心,不留余地一针见血。

也许,她从来就把他这个人看得一清二楚,从伪装到本质,自己在她的眼里,从来都是赤裸裸的。可人总有自私贪恋的时候,他不得不承认,在桂树丛前他心底渐渐升腾出来的那种难受的滋味名叫妒忌,妒忌景渊可以拥有阿一全心全意的对待,阿一言语间流露出来的两人亲密无间的感情,他司马弘坐拥天下,却不知道与人生死相许那种滋味是怎样的。

高高在上,然而,孤家寡人。

他确是想留住她,她身上有种让人没有负担的快乐轻松,就像……

对了,就像一株小小的忘忧草。

想留住她,并不是因为爱,司马弘清楚地知道,只是因为妒忌。

第二日天刚刚入黑,太监总管何英带着一提着鸟笼弯着腰穿着一身小黄门服的太监来觐见,司马弘摆摆手让身边的宫娥太监退下,开口问何英道:“小贵子回来了?”

“启奏陛下,回来了。”那太监把鸟笼恭敬地递上,何英接过鸟笼放在司马弘面前,司马弘让何英退到殿外守着,何英心领神会地应声退下。司马弘这才走到跪着的一身太监装束的景渊面前,冷冷道:“舍得来见朕了?你景渊厉害得很,上通天下通鬼神,诈死逃遁戏弄皇帝,欺君犯上薄情无义,凝霜哪一点配不上你!恐怕,你嫌弃的是我们司马氏吧!”

“皇上,景渊自知罪大恶极不敢求得宽恕,但说到当日婚配之事实在是自惭形秽自知配不上凝霜公主,更不敢藐视我西晋朝有若擎天一柱的司马氏;皇上与臣相识于微时,亦知道景渊胸无点墨,不通人情世故,只知凭个人喜恶恣意妄为,才自编自导了一幕遇刺死去的戏,但仍逃不过皇上的法眼,还请皇上治我一人之罪。”

“那自然要严加惩治你!”司马弘把两本折子摔到他跟前,厉声道:“你看看,这是兰陵郡的乡绅,还有兰陵郡守上的折子,说你当初灭了江中鼋鼍为兰陵除了一害,造福一方,竟然上书给朕要给你立碑修庙受万民香火!这不是笑话么!整个朝廷还有百姓都被你愚弄了,朕的好妹夫,兰陵候!”

景渊跪直了身子,一动不敢动听由司马弘责骂。

“你说你一人承担所有罪责,欺君之罪可是要诛连九族的!”

“皇上,景渊一人触法,身死亦不敢有半句怨言,其他人均不知情,请皇上开恩,饶了他们。”

“别人可饶,你的妻呢?你周折多番不也是为了她?也好,夫妻做对同命鸟,也是美谈一件。”

“皇上,”景渊喉咙像梗塞了一般,艰难地说:“臣妻不知景渊所为,而后她犯了七出之条,臣本就打算这两日休妻,将她逐出我景家大门……”

“何英,拿纸笔来。”司马弘道:“那朕就成全你,让你好好把休书写了。”

景渊拿过笔,桃花眼如墨色沉沉,眸光黯淡,只觉手上笔重若千均,胸口翻涌着酸楚心痛,笔尖颤了颤,一滴墨滴到了白纸上,犹如泪滴。

何英同情地看了他一眼,给他换了张白纸,低声道:“写吧,候爷,皇上会善待阿一姑娘的。”

景渊一咬牙用力握起笔在纸上一口气写道:“景门兰氏阿一,入门后对夫恶言相向……”

眼前又浮现出她早晨醒来总喜欢用手臂圈住他的脖子,软软的糯音带着惺忪的睡意,对他说:“夫君起来,太阳晒屁股啦……”

而他很无赖地“嗯”了一声,眼睛睁开一条缝道:“是吗?晒屁股了吗?来,让为夫好好看看……”惹来她一阵又羞又恼的反抗。

“不事翁姑,多年来一无所出,无子……”

写着写着,不知怎的有水滴落纸上,模糊了字迹。

他狠一狠心,落款处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何英把休书恭敬地递给司马弘过目,司马弘扫了一眼,淡淡道:“我们君臣一场,会让你走得舒服安稳的,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朕说?”

景渊跪着向前两步,郑重地对司马弘重重地叩拜三次,道:“景渊过早失去双亲,与皇上自小相识,若非皇上垂怜恩赐,景渊早已不在人世,景渊的这些年的日子也与偷来无异,不思报答皇上反而一再辜负期望,不曾为社稷为皇上尽一己之力,反倒让皇上烦忧,是景渊的错,景渊不敢求皇上宽恕;从此君臣永别,还请自此皇上保重自己,西晋朝江山永固。景氏一门只剩我叔公景时彦,还请皇上不要将景渊的死讯告诉他,他年事已高,为了我这不肖侄孙呕心沥血多年,怕会不堪打击;至于被人休弃的妻,还请皇上不要让他知道景渊不在人世,且让她到静泉庵随了她师父。”

“没有了?”司马弘道:“那你的尸首,你相葬于何处?”

“元罗宝刹偏殿后的,我父母的坟茔旁,随便埋了便可,景渊谢过皇上大恩,来世再报。”

司马弘沉默了好一阵子,然后才问:“想见她吗?”

景渊的嘴唇动了动,正想开口拒绝,司马弘道:“何英,带他去见阿一,然后……无须再回养心殿了……”

景渊低下头再深深一拜,然后缓缓转身跟着何英离开了养心殿。

天上刚刚下起了小雪,一点一点轻若柳絮,脚下积雪尚浅,而他的步履印迹清晰,一步一步,沉重而艰难。走在前面的何英回头看了看他,茫茫夜色漫天飘雪中依稀难见往昔倾折无数女子心事的兰陵候,那张倾倒众生如玉润生辉的脸依旧俊美无俦,然而玩世不恭的勾唇浅笑早如天上流云风一吹就散去,如今只剩褪去了浮华磨去了棱角般的仆实和岁月给予的沧桑成熟。

“她就在那里。”隔着桂树丛,忽明忽暗的宫灯映照下,她跪着的身子仍然保持那候车直的姿态,何英叹了口气,道:“真是一个性子倔的人,跪了一天一夜了,还这样撑着……兰陵候,她这是在代你受过啊……”

景渊只能看到阿一的侧影,一别半月,她反而消瘦了不少,脸颊都好像陷了下去,身上穿着厚厚的夹袄襦裙,下巴倔强地微微扬起,黑白分明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天上飘落的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