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成杰一早就知道这个渠道,白小婷虽跃跃欲试,奈何囊中羞涩。堂哥立刻说,“我可以帮你垫付本金。”
等离了港,再过几年,陈纵回想起这一段过往,后知后觉地知道:他们一趟来四个,可以赚八部手机的钱,堂哥会做生意,这趟导游并不白当。
夜里堂哥请吃两送饭,围在旅馆四人间简陋的小方桌边闲聊。堂哥问子夜爸爸家住哪里,子夜就讲半山。堂哥也不知道半山是个什么概念,叫子夜给他地址,明天一早可以一齐乘巴士送他去。子夜讲不用,他可以自己去,不会走丢。堂哥自然高兴,安排起明天买手机的行程。
白小婷被港市富贵迷了眼,临睡前心生伤感,才想起子夜来:“子夜会不会明天回去,就不走了?”
丁成杰讲,“很有可能。大家都挤破脑袋往港市钻,港市还有个有钱爸爸。我是子夜,我也不想回去。”
连堂哥都说,“你妈怎么想的,好好的港市不待,要带你跑回内地?”
太难回答的问题,子夜便没回答,笑笑说我也不知道。
第一次见识到了港市繁华的陈纵忽然也意识到,别人争先恐后来的地方,子夜又不傻,回来之后一定再也不会回去金城那种小地方。她躺在床上,暗叹自己做蠢事,亲手将子夜送走,至此也没有转圜余地,眼泪生生流了一宿。第二天一早,虽然肚子早已不疼,却借口痛经不肯起,窝在白小婷下铺流眼泪。
事已至此,她又有什么办法去阻止子夜?情急之下,陈纵只剩下假装痛经这一条出路来挽留子夜。但她也明白,子夜真的要走是无论如何也留不住的。听到三个人关门离开,陈纵下不来台,假的痛经于是成了真的心痛。她一个人占着一间天价陋室,裹在被子里哭到撼天动地时,子夜自己回来了。
他坐在床边听了一会儿,笑说道,“你哭成这样做什么?”
陈纵既震惊,又觉得丢人,哭声也由此暂停了一瞬,呆头呆脑地讲,“痛经,没见过吗?”
子夜哦了一声,“是么。这样的话,那我走了。”停顿了一会儿,他方才将止痛片给她放在床头。
陈纵听到这话,不顾丑样子,不顾衣裳没穿齐整,整个人从床上蹦起来,扑了出去,手脚并用,像抱住一只大熊玩偶那样抱住了子夜,嚎啕起来。
以免得她摔了,子夜搂紧她坐在床头,温声安慰,“我不走,你别哭。”
陈纵万万不信,仍旧要哭,“除非你发誓!”
子夜成功被她逗笑,讲,“我跟他们讲,先去给你买止痛片,再去找我爸。”鉴于她哭得实在撼天动地,未免惊扰旁人,子夜只好先同她透露:“哭好了,起来换身衣服,我们去迪士尼。”又低声讲悄悄话一样讲,“再晚一点出发,还没到就要关门了。”
这一招果然奏效。陈纵立刻不哭了。
子夜好笑不已。等她换衣服时,开口问,“不想我走,直说就好了。干什么自己偷偷躲起来哭?”
这么百转千回的情愫,要怎么解释出口?
陈纵哼着歌,装作没听见。
街上人挤人,子夜自然而然牵过陈纵的手,拉她走在人潮。
路过昨日的一切,看见杂志上被丑化的领|袖滑稽卡通大脸,陈纵仍不由被吸引目光。
子夜这时才同她讲道理,“领袖丑化,也是一种政治手段。他们主要攻陷的目标是学生,这种煽|动类似于邪|教,讲的话不决可信。”
陈纵那时并不懂政治。收回目光,似懂非懂点点头。
少年的子夜也囊中羞涩,身上所有的钱只够两人门票以及回去的大巴车票,故也只能坐坐木马,玩玩漂流,看看烟花。甚至不足以在美食街买午餐,也没有留下一张影像照片。但那天的每一幕陈纵都能记得,一辈子也忘不掉。
大抵因为讲普通话,两人一路遭了无数白眼。即便在那样的情况下,子夜自始至终都没有讲过一句白话。原来他自从离开这里,便已决定和这里的一切过往做最彻底的切割。这样的子夜,又怎么会轻易的回到这里?
那一次他答应来港市,仅仅只是为了带她去迪士尼。
第27章 子夜5
迪士尼是什么?旋转木马是子夜陪她坐的少女彩绘, 漂流是湿淋淋无处可逃的微笑的子夜,烟花是映照了人群倒影的绚丽油画, 她和子夜也是童话之神守卫的众生之一。
迪士尼是什么,也已经不再重要。
从那一刻起,她人生中所有最永恒的快乐都已经镌刻上子夜的姓名。
回程的巴士是与普通巴士同价钱的观光大巴。陈纵看着城市霓虹灯火璀璨映照出子夜脸上的漠然,心生好奇,想知道这座城市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她问得很委婉,“香港是什么?”
他知道她在问什么,回答却如一部毫无感情的史书, “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
巴士里在播放一则名人访谈,人物下方角标赫然标注着“陈金生”大名繁体logo。陈纵望着电视机里那名地位尊崇精神矍铄的老人, 又问子夜,“陈金生是什么?”
子夜神态语言波澜不惊,又重复了一次那句话, “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
陈纵坐在他旁边座位, 想了一下, 忽然爆笑,自顾自笑了好久。
“笑什么?”子夜偏头看她,不解其意。
周复的一切身世因为子夜两句回答而有了传记。这座东亚金融中心和它代表性的时代人物同时成为了史书的一行角标,往后每一次填写试卷到一个具象时代时, 陈纵脑海里都会浮现一座具象的城, 一个具象的人,而因此会心微笑。
那时陈纵脱口而出《毗舍阇鬼》周复父亲的人设背景:“北宋叛臣,金国走狗。”
子夜也笑了,与她越笑越一致, 笑到令行人侧目。全都不管,两人眼里只有彼此。
他谴责她时也是谴责自己, “什么都懂了?”
“自以为什么都知道了,是不是?”
陈纵笑到含泪,捂住嘴,使劲摇头,又摇头。
子夜从不会过问陈纵开不开心。在她的世界里,子夜好像知晓一切的神仙,从不使用真正的疑问句,只管满足她的愿望,他知道什么会使她开心。
这一趟旅程大家都很高兴。约等于空手套白狼地入了笔款子,白小婷开心,丁成杰开心,连堂哥都开心,大手一挥,给四个人买了奢侈的回程大巴。众人开心到忘我,几乎忘记起当初要来到这里的目的。心里约莫想着,只有子夜不开心。他爸爸不要他了,于是只能空着手原路返回。于是所有人都三缄其口,用高兴掩饰讳莫如深的问题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