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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帘绣宫深(22)

啧。竟是那铁面老臣上官鷄的女儿?那可万万惹不得呢。凤眼微眯,男子赶紧知趣地退开了步子。

少女轻哼一声,转身绕道而去。宫苑雾嶂深深,她心底下已有了数。之前她便听父亲大人说过,如今帝王荒淫无道,广阔后宫,那些被冷落久了的姬妾嫔妃也都有样学样,私底下养了不少伶人。而方才那个——定是哪个妃子收的男宠吧?瞧他衣衫不敛,脂粉满身的模样,似乎对谁都可以笑着接纳。哼,倒还真是个欲求不满的人么?

幸而自己说的是左大臣,否则若真是报出父亲大人的名,他也不会信吧?

思及此,少女眸光微冷,走至白宫雀花攀缠的花架下停了下来,“父亲大人……”她喃喃念着,真是好陌生的名字呢,唤了千百遍还是捉不住里面的暖意,有的只是敬畏。是的,她只是敬他、畏他、更不敢忘去他的恩——而已。

但——父亲大人实在太年轻,论模样不过二十七八,怎会有如她这般大的女儿?心思细腻的少女不是没有怀疑过。然而娘说是,父亲大人也亲口承认,便是了吧……

“‘父亲大人’,与‘爹’,委实是不一样的呢……”少女兀自轻喃,眸底的笑意却越发疏冷起来。掌心凝结了真气化作清雾绕上花架,少女敛眸淡立于花黛之间,便多了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伏于血脉间的真气娓娓逆流,隔绝了身外之物,仿佛连她自己也坚定了某个荒唐的信念:是不是再修炼几年,她便真的可以成仙了?

成仙了,便可以淡看凡人间的生死别离了吧?可以不恋红尘欢爱心若神明,可以真正做到不急、不躁、不怒、不悲——多好。

少女微阖了眼,正要循着气道调整好内理时,忽闻身后轻轻的一声:“你耍赖,我不下了……”声音含糊,像在梦呓。

少女心弦骤紧,惊异地回首,这才发现——花架深处竟还睡着一位少年!穿着单衣伏在石桌上,纤瘦的身体因受凉而蜷成嶙峋的模样,碎小的花瓣落入了颈窝也浑然不觉。少年的皮肤很白,是一种可怕的白,甚至可以看见皮肤下淡蓝色的血管。有那么一瞬间,少女以为那里面的血液也是淡蓝色的,这样忧伤的,惹人怜惜的颜色。

“你这样,是会着凉的啊。”少女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真是个不爱惜自己的家伙呢。

少年睡得很沉,全然未听见她的话。

莫名地起了一阵不合时宜的风,白宫雀花开得肆意而放纵,花茎拂散了真气凝结的清雾。也是在刹那之间,所有几欲羽化为仙的一切重又变得真实鲜亮起来——花草终归也是贪恋凡尘的。少女望着空空如也的手心,无端地有些怄气,心想自己何必去理会一个凡人?

然而——她抬起眼来,望见不远处那个朝阳的廊台上正晾着一件白色的外袍,“哎……”少女哑然失笑,有些气馁于某个不容否认的现实:起码,她现在还是个凡人。

下一刻,她掠过宽大的衣袖,两掌成十字相抵,掌心再度凝结真力——便闻“嘶”的一声,一根银丝凌空而出,寒光忽闪,眨眼间便已卷了那件白色外袍回来。

少女颇为满意地将外袍披在少年身上,“不爱惜自己的人最是可恶了啊。你以后,也要记得要对自己好一些。”她的眼底流露出难得温柔的笑意,正要转身离开时,忽然觉得头皮一痛——梦游中的少年竟捉住了她的头发!

“毕太医在寻什么?”

“奇怪,我的衣裳呢?”

有男人的交谈声远远传来。少女神色一紧,同时指尖飞速一点少年腕上的麻穴,巧巧地夺回了自己的头发,“哼。”她留下一声赌气的轻哼,并在瞬间消失了身影。

微风又起,白宫雀花馥馥送香,靛青色的龙胆草蓬蓬挤挤跳跃着最热烈的舞步,或许它们早已忘却了,这一身的青衣本是最伤怀的惦念。花架下的少年依旧在酣睡,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已在不经意间错过了一段最美丽的相遇……

那一年,他十六,孤身于皇宫深苑,太子之位多人垂涎却无人垂怜,郁郁寡欢。

那一年,她十三,娘亲去世,悲极心死,便固执地想要抛却凡尘情念,羽化而登仙。

那一年,他在醉梦时守住了最无瑕的温暖,却不知给的人其实是她;那一年,她本专心于绝尘修炼,却被一个声音唤回了凡尘,竟也同样忘得彻底,那个人便是他……

“太后,太后……”

鸾合殿内,司歆忧急的声音透过纱帐传来,惊了鸾姬太后错综迷离的梦魇。吃力地睁开眼,窗外的天色已微微泛出了鱼肚白,棂上清露贫如洗。

“我方才……”脂砚疲倦地从床上坐起,“我方才竟梦见……”想要说什么却又吃痛地按住额心,仿佛是有什么名叫“忘忧”的蛊正在啮噬着她的神经,将原本快要鲜明的东西重新麻醉成苍冷的水墨留白。

司歆松了口气,拿来了外衣披在她身上,“太后梦见什么了?”

脂砚怔忡地望着自己身上的外衣出神,好半晌,而后轻轻地叹了一声,“我忘了。”那许许多多一瞬即逝的画面,是用浓彩渲染出的颜色——究竟是那场红妆盛华的喜宴,那个提灯憨笑的宫女,还是那个醉地而卧的少年?她竟,统统忘得彻底了啊……

思绪绕了千千结,胸口也无端地闷得慌,像是某种本不该有的欲念被关押得太久,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出来。脂砚起身下床,“我出去走走,你不用跟来了。”

是时,宫苑偏里,还是从前那温泉密林之处,一抹孤影翩翩然而独立。月色已偷了全醉隐入了山麓深处,晨曦犹在半醒半梦之中,身后泉石的影子便出落得大而空茫。负手而立的男子衣色极淡,更仿佛他整个人都是淡到极致的,任何赘余的声响都惊扰不及他。

“嗯哼。朕猜,萧先生应是在感怀故人吧?”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略显突兀地介入了这道风景,是皇帝一贯轻漫的语调,三分恣意,却有七分慵懒。

萧烛卿闻言转身,正要叩首施礼,却被对方挥袖免去,“反正这里只有我们两个,那些礼数就免了吧。”夙婴笑得颇为放纵,而后一揽衣摆,就这么闲意地坐上了身旁那块青石——纵然身貌不似从前,他贪懒纵欢的性子却依旧未变。

萧烛卿便站在原地,从他的角度正好可以看清皇帝如莲华般绝美的侧脸。便见他单手后撑,像是专心赏月般地微仰着颈,衣襟半敞露出细致的锁骨,更衬得他的颈部的线条极美——尽散的长发也由颈项滑至身后蜷伏,全然不成仪态竟还撩人到了极致。

仿佛是看得太过专注,不妨那修长的眉目斜斜投来一瞥,调笑道:“怎么,如今是连萧先生也不习惯朕这副容貌了?”那语气竟是暧昧得很,“唉,朕好生伤心呢。”

“微臣不敢。”萧烛卿微微颔首,倒也答得不慌不乱。心下却未置否辞,毕竟教了他两年的书,看惯了他原先那副玲珑的少年容貌,也听惯了他用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说着轻佻的话,便可以置若罔闻。而如今他换了另一张脸却还要说着同样动人的话,难免会有些不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