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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帘绣宫深(23)

便如同脂砚,七年的相处,亦是朝夕相对的守候了罢,难道她真能做到始末如一?

“哦?”夙婴不以为然地扬起眉,“若朕没猜错,萧先生应是第二个——发现朕其实是在装昏庸的人吧?”而第一个,便是七弟玄迟——所以这十几年来他处心积虑,甚至是与毕则礼共布了一个“由男易女,不成皇道”的局来逼自己退位。而他如今身在何处自己并不知道,只是确信了一点——七年前死在父皇面前的人并不是他,他还活着。

萧烛卿莞尔一笑道:“微臣只是疑惑,当时陛下为何想来试微臣的武功。”

“哈……”夙婴忍不住大笑出声,眸中流光溢彩,天生一段风流悉堆眉梢,“你可知道,朕当时还真想拜你为师,从你那学些武功过来的?”他以手作枕往后仰躺下来,语气喃喃,似还有着许多年前便落淀下的颓然,“朕若会些武功,或许与她的较劲会更有趣些吧……”

萧烛卿眉头一皱,心下已是了然,“陛下早便知道了她的身份,却不道破?”

“你希望朕道破?”夙婴挑眉反问。

萧烛卿没有答话,手指却已不自觉地蜷紧。明明早已习惯了将自己置身事外,怎知听到这样的话后还是会克制不住自己的手心直冒冷汗。是呵,那可是……欺君之罪啊!

“哼。萧先生也知道欺君之罪,株连九族?”夙婴讽刺地轻哼一声,气恼的不是他们的联手欺骗,却是被心上的人儿再三忽视的不甘——连萧烛卿都看得出来他的伪装,也曾问出那句“你可知,皇帝如今有多大了”——是那样善意的,温暖的话。偏她却没有!从来都没有!

想这个自负的姑娘许多时候真是恼人得要命呐!或许哪一天自己站在她面前说,“脂砚你还是招了吧,朕早已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了”,恐怕她也只会不以为然地笑笑说“假的吧。我的易容术岂会出错?我的演戏功夫更是无懈可击呢”。真是越想越窝心!

“她,确实有些自负……”萧烛卿垂了眼帘道。

听他这样说,夙婴反而笑了起来。笑容敛了恣纵的媚意便落得很淡静,一如他眼底那份来不及说出口的柔情,“脂砚,是很善良,也很恋家的吧……或许她并不怕死——但她有家人,是她最珍视的人啊——她无时不刻都记着那份恩,即便委屈自己也要去回报,又怎会舍得让他们被自己牵连?”

他的语气很平静,这样轻柔地说着这样贴心的话,里面是满满的心疼之意,“欺君之罪,株连九族。朕怎么可以让她以后的生活都在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中过下去?”他摇头,似乎只要想起了那一幕都会觉得惶恐难安,“所以朕一辈子都不会说破。即便她不愿入宫为后,即便——”他往萧烛卿看去一眼,“她选择你。”

萧烛卿的身体微微一僵,片刻的沉默后,竟轻轻笑出声来,“陛下可知,七年前,她随父来采池居时,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却将话题岔到了不着边际的地方。

而不等对方询问,便又接着道:“她问我:‘我何时才会成仙?何时才能超脱凡尘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他顿了顿,略微加重语气,“并不是……玩笑话。”

夙婴微微皱起眉,语气里不免有些挫败:“她就那么想成仙?”当个拥有七情六欲,可以尽享欢爱的凡人不好么?如他自己——便是最贪恋红尘,最眷恋情爱的大俗人呵!

“其实——”萧烛卿敛眸微叹,声音轻浅到像只说给自己听的,“正是因为永远都超脱不了,才会说着那样荒唐的,自欺欺人的话来麻痹自己吧……”与他自己如出一辙呵!他在采池居休养生息了这么些年,终究还是——超脱不出一个“情”字……

闻言,夙婴低眉沉默下来,微凝的眼神分明是在思考着许多从前未曾涉及的问题。渐渐地,有一种会心的,也曼妙的笑意从他眼底流溢而出,像繁花满枝桠的古藤树,起起落落间开尽春夏的旖旎。是啊,他怎么忘了——脂砚其实,也是个超脱不了的凡人吧?所以她会喜,会怒,会急,会悲。甚至会,因此而走火入魔……

他眯起眼睛望天,眸光却因思索得太深入而逐渐变得幽冷。既然都是凡人——脂砚,又会选择谁?

“朕会问她。”忽然像是下定了最后的决心般站起来,轻吐一口气,皇帝眼里的笑意竟是出奇的澄明,“放心,朕只问她一次。她若不肯,朕绝不会强求。”

是的,他是皇帝,或许可以强求一切。但对于心爱的女子——他不愿,更不舍得。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渐渐亮堂了起来,温泉水巧骗了流光投在对面的青石上影影绰绰,倏忽又隐去了光华。草木间的雾气皆被日色蒸融了去,隐约可以看清地上铺着的是五彩的奇石,石缝里开着的兰草也统统被染成了色彩斑斓。

如同某种坚定着的信念,也终于绽放开最荼靡盛烈的花。今夏,花事犹未了。

第九章 阴差阳亦错

《颐安正史》有载:颐安七年,昭阑帝身患奇疾,心志不健,幸得高人赐药,愈。从此专心朝政,治国有道。鸾姬太后年迈,渐不上朝听政,后归隐于蓝陀寺,终。

“奇怪,最近一直在府上看见小姐呢。她不去采池居修炼了吗?”

“谁知道?哎瞧,这次是连司歆都回来了。”

笠绮亭旁,云英向晚,窈窕的花树枝桠被裁剪成一地错落有致的影。几个伶俐的丫鬟窃窃私语着走过,朝着正闲坐在亭内看书的紫衣女子欠身行礼。

脂砚莞尔一笑,点头示意,转而同身后的司歆玩笑道:“我如今——是更像凡人了罢?”

司歆“格格”一笑,并体贴地为她拂去落在领口上的花瓣,“奴婢倒更喜欢这样的小姐。”是啊,从前的小姐太疏淡,鲜少愿意与旁人谈心说事。尽管端庄有礼,眼里也常含笑,却始终给人不可触及的感觉。相比之下,如今的小姐便沾了许多鲜活的人情暖味儿了。而那个让小姐改变的人,应该便是,当今圣上了吧……

这几个月来,即便小姐不明说,细心的自己又怎会瞧不出个究竟来?小姐对皇上的情意,是极深,极切的,且全然不同于对萧先生的情——因为小姐,是真真正正爱上皇上了吧?所幸如今的小姐已经彻底摆脱了“鸾姬太后”的身份,便可以——以原本的容貌与皇上坦诚相待,互诉衷肠了呢……

“或许——”脂砚笑着起身,望向亭外那那满树纷娆的飞花,手指微抬便接住了凌空飘落的一枚,细细捻揉,仿佛指尖也绽放开一朵花漪。缓缓地,她的眼里升起了一丝不可捉摸的笑意,那样轻巧,却是比那朵花漪还要妩媚动人,“当个凡人倒也没什么不好。”

轻柔的话语被风送至天际,盈舞在彩云之巅,笑意也太朦胧,倒像是笼着轻纱半裹的梦魇。衣袂轻揽,脂砚转身往自己的雅阁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