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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花待君顾(8)

西晷莫名其妙地斜他一眼,“那点高度还难不倒我,别忘了我是——”她眸光一凛,凝望他不同寻常的恍惚神色,“枢念,你怎么了?”

枢念迟疑地抬起眼,视线不经意间落在她的脚上,陡然一滞!

眼前的一幕就这样在脑海里定格:氤氲弥漫的古泉里浮花几许,白皙的足背追逐着几瓣落花,顽皮时掠起水珠四溅。细薄的皮肤下蟠结着半透明的淡墨似的青筋,里面流动的血液仿佛也要一同融化在水里。他知道,她真的很瘦,瘦瘦小小的一双玲珑玉足,骨节清晰分明。

心头轰然大震,似被谁的铁掌拍过,紧接着浑身沸腾的气血全部往脑门里涌。枢念顿时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所有浮旧得褪色的画面争相出笼,究竟是多少年前,当年少的他躺在后院的古槐树上闭目养神,无意间听到了树下的那番对话——

“咱渊王爷这命可是由鲲仑派的修仙道士算过的,说他是天上最风流的鎏昭星转世,注定要旺一生桃花,子孙满堂!但他的第二个女儿是必须要送到蓬莱仙岛去祭神的,不然就是克父的命!”说话的是一个绿衣丫鬟,清秀的眉目间多了些犀刻,看得出是个牙尖嘴利的姑娘。虽然压低了声音,却依旧被他听得清清楚楚,“你肯定不知道,他那第二个女儿其实是心瓷夫人生的!”

“可是胡说!心瓷夫人生的是儿子——是十七少爷枢念公子啊!”

“笨喽你,因为心瓷夫人当时最受宠啊!她原本身子就弱,生的时候又是难产,豁出了大半条命才将孩子生下来,你说那渊王爷还狠得下心跟她说生出来的是女儿吗?”

绿衣丫鬟尖细的声音里夹着一抹讽刺:“可巧她的一个贴身丫鬟也在那时候临产,结果可不就偷龙换凤了!不过这渊王爷也真是有办法,瞒过了府上的所有人,就连心瓷夫人到死都不知道呢!”

“噫——竟有这种事?!”

“可不是呢!不然渊王爷那么宠心瓷夫人,怎么却对她的儿子不理不睬的?心瓷夫人一死,他看枢念公子就像仇人似的!”绿衣丫鬟扁扁嘴,“不过这枢念公子也真是个薄情寡义的孩子呐,心瓷夫人死的时候都没见他掉过几滴泪,果然没有骨肉之情的就是不一样……”

丫鬟们尖酸的话语一遍遍在耳边回响,像阴间来的鬼影子叫嚣着钻进心口里去。枢念的脸色煞白如纸,眼前的人是谁?是谁?究竟是……谁……

“袭雀?”枢念滞重地唤了一声,“袭雀,是你对不对?”

“枢念!”瞧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西晷赶忙跑上前并抢着一把捉住他的手腕,“你——你竟然走火入魔了!”

紊乱不堪的脉象令她惊恐地尖叫出声,现在的他分明已经丧失心志了啊!

“枢念!枢念!”她心急火燎,却又不知所措地拍着他毫无血色的脸颊,企图令他清醒,“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怎么突然——”

“袭雀,你怎么会爱上父亲?”枢念忽而激动地抓住西晷的肩膀,此刻的他早已分辨不清眼前的人是谁,只是神智错乱地问着她,“告诉我——上天的好生之德在哪里?那些至亲骨肉间的血脉相承惺惺相惜——难道——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哈……”

他仓惶大笑出声,指下发狠的力道几乎将西晷的骨头也捏碎,“啧。”西晷吃痛地皱起眉,抬头望见不断变幻的虹景,形成诡谲妖离的幻境。而身边的泉水,竟呈现出淡淡的蓝紫色……

突然有个念头从她脑海一闪而过,泉水有问题!

这泉水竟是自圣镜湖引来的!她猛然忆起还在上古倾昙时听东唯说过,幽芸山脉孕有圣镜灵湖,山泉之水皆由其引来。逢酉时圣镜湖湖水变紫,湖面泛衍瘴气,若近湖者心怀杂念,便极容易产生幻觉,尤其对于习武之人——最最不能动情念!

可是等等,为什么她自己也吸了瘴气却没事?扪心自问,她从来就不是那种心无杂念的圣人,何况她方才分明是动了情念的!

难道是因为……“悬天果?!”西晷隐隐明白过来。世间万物相生相克,一物降一物。或许她吃过的悬天果恰好就是那些瘴气的克星!

眼前的人还在声声喃着“袭雀,袭雀”,西晷的拳头蓦地狠狠握紧,一种莫名的心痛仿佛也在心底纠缠生了根,刹那枝繁叶茂。她深吸一口气,竭力压下所有呼之欲出的情感,“不管了!死马也得当活马医!”

言毕右手凝结真力,瞬间破掌而出——冥冰掌!

这次她毫无保留地使出了十成功力,掌心真气急剧往泉面集旋聚拢,席卷寒流肆虐而至。泉水的温度也随之骤降,原本弥漫在泉面上的氤氲竟似凝固不动。

西晷果断地抱住枢念跳入水里,“扑通——”

“咳、咳咳……”冰凉彻骨的泉水包围了全身,一股股冲刷着脑穴,也让枢念的神志有刹那的清醒,“西……晷?”

“不要说话,照我说的做。”水深及腰,西晷好不容易才扶着他站起身,并冷静地将掌心贴在他的胸口,“鸠尾、神阙、气海、关元、曲骨,五穴自封,凝神听脉,足太阴、少阴,手太阳、少阳之会。真气回通走逆位:膻中、巨阙、中极、鹰窗、商曲。”

那冥冰掌本是至寒之招,周身寒气扩散,她的睫毛上也沾染了清霜。她咬紧牙关,掌心沿任脉缓缓往下,为他舒通经络,“心静如水,万念皆空。无所思,无所欲,无所惑。”

枢念轻轻阖上眼睛,闻着她近在咫尺的幽兰发香,竟奇迹般地安下心来。泉水的漪沦悄无声息地从身畔游走,收敛了靡靡浮世的喧嚣与荣华,温柔地洗去他一身尘垢。碎石,落花,流水,万籁俱寂。人神合一,了无杂念。

良久,西晷柔声开口:“我是谁?”

“西晷。”枢念道,唇角始有细软的笑意浮现。

“不错。”西晷神色稍霁,手指抚至他的唇上,微凉的指尖轻轻摩挲着他的唇瓣,“张嘴。”

枢念依言照做,一枚果子顺势落入口中,食之甘甜,不消片刻便已神清气朗。

“蓝茗画是谁?”西晷又问。

“昔日的江湖媚姬,被休出门的水家大少奶奶,如今成为潋水城的隐者,专靠笛声杀人于无形。”枢念唇边的笑意加深。

“分毫不差。”轻吐一口气,西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那,最后问你——”她退开几步,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脸上的表情,不肯放过任何细微的变化,“袭雀是谁?”

“……”枢念睁开眼,不期然对上那一双清澈无垢的眸子,那样深挚地望着他——仿佛要一直望进他的灵魂深处。竟不自觉地垂下眼帘,微笑藏住眼底的神采,“是我旧识。”

西晷的身体微微一颤,却再没有说话,默默地转身上岸。

“西晷——”枢念从身后唤了一声,待她回头才温柔笑起,“幸好你在。”他并不说谢谢,却是说:幸好你在。只因这四个字里藏着更难言喻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