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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见秋月白(18)

第二次她已经麻木。第三次第四次……无论是枯骨还是蛇蝎,她都能淡然面对。

她想她的适应能力并不弱。也幸亏如此,常以整人为乐的主上很早便玩腻了她,而她天生被动的性子亦使旁人自发退避三尺,即便是与教内姐妹之间也少有接触。十几年来,她就这样得过且过地活着,谈不上喜欢或是不喜欢——但能活着,已是劫后余生的侥幸。

只是孤独了这么些年,心里难免有些不甘……怎么会是这样呢?都已经这么些年了,却总像是漂浮在水中间,茫茫的望不到彼岸。没有归属感,没有安全感——

“踏”,脚下似乎绊到一样东西,珑染心中一悸,那长年累月积压的强烈的恐惧感一刹那间如洪水猛兽,几欲将她整个吞噬。“萱见!”珑染惊叫一声,一把扯掉眼前的红缎——

亮堂堂的一片不知是篝火还是天光,好多人围着她,可是没有他——没有他!

“萱见——”珑染慌张地转身寻找,她已经能看见了,已经能够分辨什么是真心什么是假意,已经——愿意主动抓住想要的东西了。原来这许多年来,她一直就像个屡教不改的顽童,总是畏缩,总是逃避,终于有一天幡然醒悟了——可她的老师究竟去了哪里?

“哦哦——”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话,众人一齐欢腾起来,围着珑染有唱有笑。“你们……”珑染茫然而不知所措,正被人流拥的前合后偃时,突然间肩膀被人向后一扳,她直觉一仰头,便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我在这里。”

我在这里。

——仿佛是在万壑迷宫之中寻到了出路,珑染的眼里忽然有了泪光。

“我以为你走了。”

明月如镜,倒映在浓蓝的圣池水里,落落两盏冰灯。珑染一面笑,声音却已哽咽:“你知道么,从前我在上古倾昙的时候,见过太多的悲欢离合,便会羡慕那些自始至终都不曾分开过的人,她们——无论今后发生了什么,主上总会有幼焉陪着,而眉玺总会有南何陪着……每到那个时候,我总是会想——那么,我珑染身边会有谁在呢?”

她又接着笑,但那笑声却比眼泪还要支离,“直到刚才我才忽然有种错觉,就算整个世界弃我而去了,你也会一直在我身边。”

她抬起头看他,眼里却有深深的疑惑:“你告诉我,这些都是我的错觉么?”

“不是,”萱见伸手抚去她眼角的泪渍,他的手掌终于落到她脸颊上,温暖清晰——这样真实的触觉,“不是。”他俯下脸来,以最笃定的语气在她耳边道,“绝不是错觉。”

是夜,楼兰,太子府。

春闱几重,靡靡有香烟弥漫。

床榻上的少年正盯着一地凌乱的衣衫发呆,神情茫然无措。而金鸢太子——本该与他共赴云雨的男人,如今正一语不发地站在窗前,望向天际那一轮明月。

月圆人寂寞——似乎有句话是这样说的。而此时此刻他不止感受到难捱的寂寞,还有彻骨的疲乏。金鸢赫然发现,这月光竟一如三年之前,当他被和亲之事逼得没有退路,甚至是出于报复心理——他选择了那个少年,纯粹只是发泄,也不需要感情,但是今晚——

突如其来的厌倦,让他无法继续下去。

父王病重,卧床不起,整个朝廷处于空前的动荡之中。而辄音也已彻底撕去伪装,光明正大地养兵蓄锐,预示着不久之后的一场恶战。他相信自己不会输,不可能会输——他想要的东西从来势在必得!但此刻他更需要一个鼓励他的人,一个——真正懂他的人,而不是一个哑巴!一个专供他泄欲的工具!

“臣妾愚笨,自知不能成为殿下的贤内助,但起码,臣妾不会成为殿下的绊脚石。”

——新婚之夜她跪在他面前说出这一句,低眉顺目,宛然贤妻。

“臣妾想要的,是殿下不愿给的。”

——他至始以为她想要的不过是皇后之位。可这三年的执素相对,那双平淡无波的眼睛里从未透露出对权力的欲望,若不是她掩藏的太好,便是她当真没有此心。

“臣妾只希望殿下能够平平安安。”

——当日她不顾一切去救他,或许,是真心地希望他能安然无恙。

“蘅秋……”

第六章 遮尔东望眼

珑染万万没有料到,太子会亲自来妙荼寺接她回去。

彼时她正捧着经书在树下纳凉,一面心不在焉地想着萱见何时会来,猛然听见宫人的禀告后容色一整,稍事理了衣鬓便匆匆迎了出去。

“臣妾不知殿下要来,有失远迎,望殿下赎罪。”

金鸢皱起了眉,愈发看不惯她此刻全是恭敬的姿态,原来这三年的夫妻情分在她眼里也只是空设……他思绪一堵,遂又和颜悦色笑道:“还在生我的气呢?”

一番话说得就像是她因与他赌气才跑到妙荼寺来的。

但珑染早已习惯了他在人前的虚情假意,低眉顺目道:“臣妾不敢。”

又是这句话!金鸢僵硬地勾起嘴角:“夏季燥热,这寺里却是清静。”他顿了顿,道,“不如陪我四处走走吧。”

风清雾淡,在深山里已属难得的好天气。并肩的两人一路无话,直到金鸢首先开口打破了沉默:“昨晚是满月,你在寺里可曾望见?”

“嗯。”珑染略微颔首,却似没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一径回忆道,“从前臣妾听母妃说,满月的晚上千万不能照镜子,否则会看到九泉之下的亡魂。”她先自笑了起来。即便明知那是吓唬孩子的话,却是真的相信过——“可后来臣妾对镜试过许多次都未曾见到母妃,想必她是极不情愿回来看臣妾一眼吧。她至死都……恨着臣妾呢。”

金鸢陡然停住脚步,惊异地看着她。

“因为臣妾说了一句不动听的话,最后竟一语成谶。”珑染垂眉笑笑,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波澜,“臣妾说……漂亮的东西一定不会长久。”

童言无忌,却换来母亲惊恐之至的眼神,也换来了长此以往的冷眼相待。直到后来她才隐隐知道,不仅漂亮的容颜不会长久,漂亮的感情也会有凋零的时候。

“臣妾曾经怨过母妃,认为她是在推卸责任,父王不宠她了,她岂能怪罪到臣妾头上……可现在臣妾时常会想,如果当时臣妾没有说那句话就好了,如果——臣妾乖乖学做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三岁能识字五岁能背书,母妃也不会天天把臣妾关在房间里,不让臣妾在兄姐面前丢人现眼了……”说着这样的话,珑染仍是一脸淡静地望着金鸢,只是那双眼睛里有着他难懂的深意,“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身为子女最大的悲哀也莫过于此吧。”

她那欲言又止的神情令金鸢莫名有些恼怒:“你究竟想同我说什么?”

他再也受不了她这副无悲无喜的高尚姿态!明明近在眼前,却仿佛隔着天涯之遥——她明明知道很多事情,却故意藏着不说,让他去猜——他憎恨一切见不得光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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