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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见秋月白(14)

珑染却是绕到神像后面,蹲下身,以脸颊贴着莲台外壁,沿着细小的鎏金纹路抚触过去,直至碰到一处微不可见的凸起,“应该就是这里了。”

她屏息凝气,凭着记忆中的顺序画出六角锥星图案。还在上古倾昙的时候她便知道天玑楼的存在,因为北方莲座最精通机关暗器,凡这世上的所有精妙的机关阵法皆被她了若指掌。而这楼顶十三尊神像便是利用奇门遁甲术摆出,若是寻出阵眼,便能破其机关。果然——

只听细微的一声“噌”,莲台从中央坍陷,耶萝石像也随之缓缓下沉。

珑染眸光略沉,先前她便发现这天玑楼的墙壁格外厚实,且叩之有异样的声响。若她没猜错的话,这墙壁内应该藏着一个绳梯,外人以为《梨花九渡经》肯定藏在天玑楼里,但其实真正的密室却是通过墙壁内的绳梯直达地下——那里才是真正的藏经之处。

眼看着耶萝神像已经完全沉没覆顶,自己攀着绳梯便可一直到达地底,珑染正欲提脚踏上莲台,忽闻楼下一声:“施主请。”

有人要上楼!珑染心中暗惊,慌忙触动机关想将一切恢复原状,怎料情急出乱子,神像没有回归原位,莲台中央的裂缝却合上了,此时来人的脚步声已近在咫尺!

“只能用这一招了。”珑染当即并拢两指,交错而扣,强定心神念起口诀:“莲生并蒂,乾坤有极,天将各据,携吾遁隐……”

待领客的小沙弥迈入顶楼时,只见一切如旧,十三尊神像完好无缺,静静面向世人。

小沙弥合掌念了几遍“阿弥陀佛”,遂看向身边的男子:“施主可以上香还愿了。”

而利用摄魂术幻化为耶萝神像的珑染却一瞬滞住呼吸,怎么竟是他——萱见?为了上香还愿来此?

“多谢。”萱见话语清淡,眼睛却只注视着中央的耶萝神像,若有所思。

珑染下意识地避开他的目光,此时小沙弥已经走到神龛前敲起木鱼,熏目的檀香中缭绕着古老的有关咏诵与祭祀的梵音,这似是而非的幻境,让她一刹那间想起了久远的事情——

总是站在人群之外的清瘦沉默的女孩,也知道自己的性子有多不讨喜,从记事起很长的一段时间,她就这样看着兄姐们锦衣华服嬉戏打闹,从来不被关注不被邀请,而她也乐意就这样平澹无奇地过着自己的长久,直到那个少年偶然经过她的院落,仅用一只鹅绒毽子就能逗得她眉开眼笑……

脚背突然一阵灼痛,原来是案前的香灰被风吹落到她的脚背上,余烬还在燃烧。

珑染咬牙忍住,自始至终纹丝未动。中原道术本讲究“形神合一”,因而她必须与耶萝神像保持同样的姿势,心无旁骛,才能保证摄魂术无懈可击。

而萱见已走到神像面前,原本神像高他三尺有余,自他的角度需要仰望才能触及耶萝神女的视线。那瞬,他的嘴角分明滑过一抹笑意:“我心中有不解之事,望神女给我一个答案。”

他伸出手,却是抚上她的右足。

突来的肌肤之亲令珑染心中一悸,险些破了摄魂术。

一旁念经的小沙弥也目瞪口呆看傻了眼,这个男子的行为很放肆,很离经叛道——然而竟没有给人半分亵渎神灵的感觉,仿佛那副从容的姿态让他做任何事都不违背君子之礼。

便闻萱见坦然又道:“传闻若抚神女玉足,摒弃一切杂念,便能得其神谕。可惜,我还是做不到心无杂念。”

他撤回手,指尖自她足背一触而过,轻巧掸去那一寸早已冷却的香灰。抬眼时双目清明,不苟言笑,像是一种凿凿的证据——他所说的一切皆是事实,你理应相信他。

萱见转身又朝小沙弥道:“可有竹签?”

小沙弥点点头,递上一支空白竹签。萱见提笔在上面写了几个字,而后丢入香炉里烧掉。

“烧签”亦是楼兰国常见的一种许愿方式,若将愿望写在竹签上焚烧成灰,并斋戒九日,便能实现心愿。

等到两人走出天玑楼,珑染匆忙走下莲台,却是为了取出香炉中的那支竹签。并非出于好奇心,她只是——想要寻找一些线索。

“怎么会……”

珑染蹙眉,明明只是片刻的功夫,那支竹签竟被烧掉大半,隐约只见头一个字:罗。

他究竟在竹签上写了什么?

“罗……罗……到底是人名还是暗语……”没有半点头绪。珑染叹了口气,甫走出天玑楼,便一眼望见那个男子,一袭素色锦袍站在檐角下的阴影里,微笑道:“好巧。”

不巧!珑染在心里狼狈喊道,面上却是莞尔:“白哉先生怎会来此?”

萱见不动声色地盯着她。

他分明是听出那一句话里刻意的生疏。珑染自觉心虚地改口:“萱见,你怎么也来了?”

这样的情形已经不止一次,他总善用眼神清楚表露自己的意思,却每每都等着她主动开口挑明。她若不说,他便一直等下去。他的耐心简直像在逼她——用最不动声色的方式逼她。

她就像个消极的学童,而他俨然变成一位夫子,循循诱导纠正她的被动和敷衍。

萱见的神色有所缓和,因问她:“三日前你从我府邸经过,怎么不进去坐坐?”

“你怎知——”脱口太快,珑染想要捂住嘴时已来不及,一张脸登时通红一片。

萱见眸中含笑,似乎很乐意瞧见她的反应,沉吟了片刻才道:“有你的气息。”

“嗯?”珑染愣住。

“因为府上有你的气息。”萱见重复一遍,他的容貌本是冷的,却因唇角的那抹笑容而变温暖起来,“但凡你经过的地方,都会留下你的气息。我能分辨得出。”

珑染垂着头,手心渐渐渗出薄汗,以至于心里有什么东西浮上来又沉下去,千丝万缕无尽撩拨。脑海里许多画面争相出笼,她又想起那个夜晚,当她推开窗子看见他站在窗外,一刹那间满心的欢喜——她以为他会带自己离开。不是今天,不是明天,但总有一天——他会带她走,离开这冷漠无情的皇宫。

她竟是这样一厢情愿地幻想着。

所以当他伸手为她扶正那支金钗,为她摘下头顶的落叶,她几乎以为,他的手其实是要落到她的脸颊上。她并不是天生的清心寡欲,那些动人的儿女情事,她翻过书也听过戏,到底是存了一丝痴心的。但多情自伤己,她害怕任由它滋长会促成将来的咫尺天涯——

“纵然相识时日不长,那情分却与别人不同。我一直以为,你我之间,本不必这样生分。即便你已知道——我并非向着太子一方,而我倚靠的那个人,也不是骊王。”

耳边的声音唤回她的理智,珑染神色一凝,是啊,她早已经猜到了——萱见不愿效力于太子,亦不是骊王辄音的人。他身后还有第三方势力,才是太子最强劲的对手。

原本她孤身来妙荼寺,便是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心理,等着他来出谋划策——那天晚上她最后留的那句话,本是无需解释就已传达的意图,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但她等了三天,他没有来。她才确信,他们终究是各为其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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