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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见秋月白(13)

珑染黯然垂了眼眸:“我若步她们后尘,能做的也只是重复那些阴谋算计。想寻两全之法,谈何容易呢?”她原以为只要一心帮助太子成就帝业,对于那几位姬妾的勾心斗角可以置之不理,可如今她却发现——留她们在太子身边,究竟是福是祸?

萱见突然打断她冥想:“珑染,我一直都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见她微露怔忡的神色,他又道,“你不愿透露也无妨,我只是——”想要亲口听你说出关于自己的一切。

珑染笑着摇摇头:“倒也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只是那段岁月离得远了,一时有些伤怀罢了。”她停顿了下,才道,“你可曾听说,中原武林有两朵奇葩,虽锋芒初露,却将那些名门正派都比了下去。一个是‘潋水城’,还有一个是‘上古倾昙’。”清楚望见萱见眼底的惊讶,她轻巧一笑,“而我便是上古倾昙的人,也被正道人士称为‘妖女’。”

上古倾昙本是一个亦正亦邪的教派,教徒皆为女子,虽不足百人,却个个身怀绝技,能挡一面。尤其东南西北四方“莲座”和乾坤坎离震艮巽兑八位“卦衣”,更是高手中的高手,而她便是离位卦衣。因主上对她说过,她这一生,注定要经历太多次的分离。

“但若单纯论武功,我连上古倾昙都进不了。只是因机缘巧合被主上相中,并得他传授,在歪门邪术上略胜别人一筹。”思绪一顿,珑染迟疑许久才接着道:“虽说是邪教,但上古倾昙也有自己的规矩,主上交待任务给你,你若不肯接,便只需赢了主上指定的对手,无论明枪还是暗箭,只要你赢,便可以将任务转交给对方。我的本事虽称不上厉害,却也因此可以少造杀孽。”

她只是莫名想要跟他解释清楚——邪教女子并非世人说的那么污浊不堪,她们也有自己的原则。

萱见心中一动:“你原本不属于那个地方。”

无论被她形容得怎样轻巧,但他听得出来——她不喜欢那里,她不喜欢血腥与杀伐。她喜欢喝酒,喜欢赏竹,喜欢收藏一些并不华丽的小玩意——因她是个愿意纵容自己的潦倒与散漫的女子。却为了某种执念,逼迫自己去做那些不喜欢的事情。如同今日在祀神台上——她当机立断砍去了那个舞伶的右脚,脸上的表情却比任何人都要痛苦。

“呵……”珑染仓促笑出声,“你说得是,我原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孩儿呀……”她低眉抚弄发鬓,清倦的嗓子却比这长夜还要寒凉,“可终究没能仰仗老天给的身世活下去,人在九死一生时,那些尊严和自我都变得无足轻重了……”

只有活着——

才是那年唯一的奢望。

“抱歉,”不知怎么就折了话锋,珑染垂眼笑道,“我总是容易触景伤情,你别介意。”

萱见良久无言,却是道出一句不相干的话:“竹,之所以潇洒长青,因为它的心是空的。”

珑染闻言心头一漾,他其实是让她放开一些,不要被那些过去所负累。“感谢卿言。”她的笑容添了一丝暖意,这个男子总是不露声色地交付自己的关心,纵然只言片语,于她已是莫大的安慰。

萱见看了她一眼,突然伸手过来,不等他的手落到自己发上,珑染已连退好几步:“可是我的发簪又歪了?”心下不免有些垴坼,他难道不知这动作极容易引人遐想的么。

萱见手指停在半空,随即笑着从她的发顶摘下一片落叶。“树欲静而风不止。”

细绿叶脉间流淌的月光太过刺眼,令珑染有一刹不真实的昏眩。“子欲养……而亲不待。”

“怎么?”萱见诧异于她的反应,却见她匆忙别过脸去——

“如卿所言,我心里装了太多杂念,才会这样庸人自扰。”珑染刻意退后几步,言语间又生分不少。是了,她始终不能忘记——他已经不是可以让她毫无保留去相信的萱见太医,而是焉耆国派来的使者,是敌是友她仍无法断定。

因而她可以欣赏他,可以惦记他,却也不得不防他。如果,如果他们是敌人——那她是否还能像今夜这般,与他赏月听风,邀他青梅煮酒?

又或者——真真等到兵刃相见的那天,她真能毫不念惜往日的情分,与他一决生死么?

“兴许本宫该去妙荼寺多念几遍佛经才对。”

——话止于此。

次日,太子妃玉体抱恙,之后几夜恶梦缠身,故向太子请辞去岆山妙荼寺静心养身。

约莫黄昏时分,毓琉斋的马车离开皇宫,未惊动任何人。天色愈见昏暗,车前悬挂的两盏琉璃风灯也已经点亮,配合着达达的马蹄一步一颠。伊人独坐车上,细细瞧着浓蓝色霓缎帘幔上牵丝攀藤的折枝堆花图案,心静如水。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车夫在外喊:“太子妃,马儿累了,先歇个脚吧。”

珑染掀帘往外看去,此时暮色已漫天笼罩下来,马车落脚处是一段河泊,水清流长,遥遥的不见其源头,据说东汉班超也曾饮马于此。珑染转过眼,看到西面不远处还有一座别院,隐约可见屋顶尖尖擎出来,有些像是异国传教的庙宇,四角各挂一只辟邪的铃铛。

会是谁家的府宅呢……珑染一面淡淡想着,下车往别院的方向走去。

“白哉先生恐需很晚才能回来罢?”院墙内传出女子的说话声,珑染脚步一顿。

“嘁,”脆生生的一声冷笑,旁边有人接上话来,料想应是个年轻的小姐,但乍听之下只觉这人口音陌生难辨,不像是楼兰本地人,珑染最终只听清“皇后”两字。

原来竟是他的府邸……

珑染抬眼,只见一树挤满繁花的枝桠从墙内探出,花与叶子缠绵开成一气,半轮弯月衬着它,像是瓷面上恹恹流动的冰纹。“喀”,她想也没想便折了一枝下来。

“谁?”

珑染吓了一跳,忙揣着花枝匆匆走开。

走出几步才听见那个声音又道:“蠢奴才,端个茶壶都能摔!”

回到马车上,珑染将那枝花举至鼻尖,已经看不清是什么颜色,黑暗中只闻得清香袭人。“这次换我从你家门前走过,”她垂眼轻笑,“折一枝夏花,留作念想。”

传说岆山从山腰至山顶共九九八十一洞穴,每个洞穴皆有一座庙观,其中妙荼寺“菩题宝塔”坐落于岆山最高峰,塔高七层,扶摇直上云巅,最顶层名为“天玑楼”。

传说天玑楼内供有十三尊纯金打造的莲台神像,且其中一尊神像下藏有《梨花九渡经》,得之者如受神谕,参透世间万难,从此纵横天下而不惑。

“菩题塔外无菩提,天玑楼内有天机。欲问尘缘何时了,白哉先生道:不急,不急。”

珑染只身踏入天玑楼时,一瞥而过檀香木槛上的刻字,心底原有几分踟蹰,却未曾多想。

第七尊恰是天山神女耶萝之像。楼兰族人信奉山神,关于耶萝还有一个传说,大抵是说她私下天山偶经楼兰,在孔雀河沐浴时被经过的凡间男子看到,最后化为石像的故事。因而她手里提的不是花,而是一只绣鞋,裸露的右足轻踮莲台,面容丰美,身姿曼妙。不似其余诸神的端严冷峻,倒有些撩人的情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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