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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娘事 下部(7)

她还记得妈妈死的时候,只剩一口气了,她哭的厉害,妈妈没气力的手吃力的帮她抹眼泪,妈妈讲:“玉文,你是大姐姐,在弟弟面前,哭不得。”

爹爹死的时候,已经糊涂了,睁着眼睛却看不见东西,爪子一样的手胡乱的抓,嘴巴里喊着:“成文啊,成文啊!”

弟弟吓的喊,抱着她喊:“阿姐,阿姐,我怕爹爹。”

其实她也怕,但妈妈说的,在弟弟面前,哭不得,她对爹爹说:“阿爹,我在呢,我照看弟弟。”

爹爹的手一下子就颓垂了,她听见了爹爹的最后一声叹气,然后,安静了。

她抱住了浑身发抖的弟弟,不让自己落下的眼泪给他看到,她说:“成文不怕,阿爹,找妈妈去了。”

十五岁,她结婚了。

新郎大她二十五岁,不为别的,只因为,她爹爹欠了他太多的钱。

所以,她妻不如妾,命贱的不如一条狗。

他把肉啃了,骨头丢给家里的狗,吃食盘子被她半蹲着捧在他的面前,半晌不敢动。

来之前她就知道会有这样的境地,所以,她跪在表嫂的面前,响头几个,便是头破血流。

她说:“成文是我家的宝贝,玉文却是没用的,什么都做不了。”

她说:“我宁愿这辈子再见不着他,也不要他跟着我吃苦!”

送成文走的前一晚,她搂着弟弟睡,成文在睡梦里喃喃:“阿姐,呼呼,阿姐,呼呼。”

她听的鼻子一酸,拉了弟弟的手摆在怀里,说:“成文给阿姐呼呼过了,成文最乖,阿姐的脑门好了,不痛了。”

身上的痛哪及得上心底?她把弟弟的小手摆在了自己的胸口,软的儿童的手,摆在这里,就不再害怕。

如今,成文的手牵着别人的,再不看自己一眼,她拖着满身失落往回走,想的多,走的慢,走到家门的时候天将黑了,刚进门就一把头发的被揪着劈头盖脸的打,男人已经打的顺手,骂的顺耳,拧着她的耳朵喊:“半天里死哪里去了,什么天色了你让老子回来吃西北风啊?”

她的耳朵嗡嗡的响,头摇晃的就要痛裂了,但不动不叫,眼睛一闭,她已经,习惯了这一切。

打一顿,男人照例出去寻花酒,她有时候也路过那些巷子,柳枝摇荡,一些女人从窗口半探着身子,吐一口痰,吃一根香烟,骨头散的像树底下的花猫,她瞄几眼,忽然就有了奇怪的想法,这些最下贱的身体,比起自己的来,都是通透的,两脚一扒,接客收钱,公平。

晚间男人回来,又是一身作呕的酒气熏天,她过去扶,宽衣脱鞋,她蹲的低,男人的手使劲的敲打她的头顶,酒劲的笑叫:“贱 货!贱 货!贱 货!”

见她头越来越低,男人干脆狠脚一踹,一脚踢翻了她,她仰躺在地上,头发散在一侧,眼睛黑,嘴唇白,然后,被男人骑上,又被扇一记耳光,男人褪了裤子,酡红的一坨垂在那,抖一下,腥气的味道,男人眼睛低一下,说:“来,伺候老子,这是你家欠老子的!”

她从厨房漱口回来,还是止不住的想吐,男人已经在吸烟土,样子舒泰。她咳嗽了声,想走进去,忽然看到男人顺手开了榻边的小屉,她一惊,心提到了嗓子眼,然而,男人像没有发现,寻了一阵,摸出了一只鼻烟壶;她才松了一口气,男人像想起了什么又开了抽屉,这一次,男人细找了遍,忽然说:“嗯?我摆在里巷的大洋呢?”

不出所料,她听到男人的一声怒吼:“贱 货!给我滚过来!”

她知道,躲不过了,但同时,她想到了那支好看的钢笔,躲在外墙后头,她看见表婶收了去了,想至此,此刻,她的心里,欢喜是多过害怕的。

躲不过,只有受,她被一拳揍到地上,眼冒金星,有热的一片红蓦的淌下,搪住了眼面前的一切,这样的红让她在恍惚里想到了记忆里的某一点,院子里,自己拿了妈妈的红纱巾,爹爹新买的,她盖在面孔上,张开手旋转,天和地,都是夺目的红,在这片柔软的红光里她看见妈妈立在一边摇头笑,成文在拍巴掌,咯咯笑着跳在她的身边叫:“欧!阿姐是新娘子喽!”

一样的颜色,这一刻,耳边的咒骂已经遥远,这一刻,她真想回到过去。

她想着,如果自己真给天收去了,就好了。

然而没有。

她转醒的时候,烟枪上最后的烟气还朦,男人又喝过酒,已经醉沉了,打着呼噜,困的像猪。

她浑身的骨头像断了,挣扎着起来,望见了挂镜里的自己,血印子淌了半边,阴阳脸一般,她吓的捂了脸,下意识的摇头,这是自己么?

一下子,就魔怔了。

她想起自己拉着成文的手一蹦一跳的采花,摘一朵,别在辫子上,花很娇艳,辫子很滑,成文说:“阿姐最好看了!”

她只是江南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女孩子,所求无多,她不明白,自己做错什么,竟至如此。

为什么,是她呢?

于是魔怔更甚,电光火石里,她告诉自己,自己必须要做些什么,因为,她还活着。

几块烟膏,就搁在她手边的桌子上,小小的方块,远望过去,牛肉干一样。她拿起来的时候,手指一抖,却没有犹豫,她把它们硬塞进男人喉咙的时候,拼了全身的气力,男人半醉糊涂着挡,她的手指头几乎戳进了他的喉咙;他掐住她的脖子,两个人的汗混粘着大打出手,她的指甲掐着他的皮肉,直至,她不动了,直至,他也不动。

很安静。

除了,她死命的喘气。

魔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她走的时候,他已经浑身泛黑,她坐在他身边,将他的拇指上的玉扳指褪下来,想了想,却又丢掉,唾了一口。

镜子里还是那个自己,却又不是了,她对着镜子擦了伤口,拢了拢头发,舒了口气。

她说:“潘玉文,以后,我不想,再看见你了。”

天已经亮了,她像往常买菜一样,带门出去,已经有早鸟在鸣叫,面前的一条小道弯曲,前路无边。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不想写这个番外的,后来想想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就写了。。。。。。

七,酒(上)

肖老根啄一口,新烫的米黄酒,暖气熏到了奇经八脉,美的肖老根的眉毛也翘起来。

年前的时候,查出来他的肝不好,家子婆就开始抹了眼泪唠里唠叨的不让他碰老酒,大过年的也只好意思意思,他看了儿子和贾正清左右满杯的碰,气不过,甩了筷子蹲在床头生闷气也没人睬,他晓得了,在家里头,他的话是耳边风了,一成了病人家,其他的人就开始视若无睹的翻天。但肚皮里的酒虫终做着怪,觉困不好吃啥都不香,肖老根觉得,这样做人实在不成滋味,于是熬到初五,终于偷溜出来,咪上一口,心才定下来,老腿抖着,眉开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