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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娘事 下部(4)

阿青虽然这样想,但还是修好了笼子,每天盛着水和小米,说不定它会回来呢,说不定,它还记得自己呢。

这句话以前眼睛也讲过,眼睛养的那只麻雀其实是死了,被踩死了,但眼睛捧着那只死麻雀就是不肯放,眼睛说:“讲不定它会活过来呢,讲不定,它舍不得我呢。”

究竟,是谁舍不得谁呢?

如今,阿青身边谁都没有,财根死了,连个梦都没托过,眼睛也不知道哪里去了,还有。。。。。。

还有阿青就不敢想下去了,因为她知道这不是她应该想的,但有时候晚上闭起眼睛,她似乎还会看到那个早晨,水汽迷茫,天青青的,她借溜出去,看着那个影子越走越远,后来,他回头看,她却低了头,手窝在口袋里,抚摩着那只小小的草蜻蜓。

她还记得他递给她这个的时候,还有些害羞的样子,才长成的喉结忐忑的咕噜,他说:“阿拉乡下的小玩意,你,不要嫌弃。”

她还记得当时自己嘴巴里正嚼着葡萄干,酸甜的,她笑笑,接过来,碧绿的草,她记得自己说:“吆,像真的一样。”

他不好意思的摸摸头笑,接着她说:“可是,我不欢喜虫子,你还会编别的吗?”

于是,他编了只蜻蜓给她,其实,蜻蜓也是虫子,但比蚱蜢要好看一些,后来,那只蚱蜢,好像是给了眼睛了,其实现在想来,还是那第一只编的手工好些,牢靠些,不像那只蜻蜓,有一天她摸着,忽然,就散架了,怎么拼都拼不起了。

阿青记得,那天,她大哭了一场,那时候,财根才死了没多久。

前后,才多久的事呢,一切,就像西洋镜一样,一眨眼,物是人非。

阿青怔着,忽然就听见里边叫:“阿青!”

跑进去,柳月来穿了暗红色的镶花绒旗袍,头发烫了小卷卷,耳朵上是跳跃的两颗红宝石,一身喜气的坐在主位上,身后面就摆着新请来的金身菩萨,挥手叫阿青:“来,去买点熟菜,中晌我陪乔老爷吃点酒。”

阿青接了钱,低眼看了眼柳月来正抽回的手,漂亮的手指,殷红的丹蔻。

阿青揣了钱走出去,她记得昨天晚上自己给柳月来涂指甲油,随口问:“老板,你老早不是不欢喜上指甲油的吗?”

柳月来笑笑,翻手看看,说:“不是要过年了嘛,添点喜气,再讲,不好看吗?”

“好看。”阿青看着灯光下十指的娇艳,没再说什么,把指甲油收在抽屉里。原来,这个抽屉,也是沈姆妈摆化妆品的地方,原来,也有这样的指甲油放着,就是这样的颜色,还有几瓶,是新的,但柳老板叫自己全部丢掉,转头,又买回来一摸一样的。

柳老板讲:“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阿青有点听不明白,问:“不都是一样的嘛?”

柳月来看眼她,讲:“不一样。”

阿青有点疑惑的看向柳月来,柳先生的眼睛还是一如平常,漂亮的不带一丝波澜,但这个时候的她,却是坐在姆妈以前的红木大床上,床是阿青新擦过的,锃亮,铺的新被单,摆的新床被,一念之间,阿青就明白了。

是呵,如今,又怎么可能一样?

除了阿青自己,全变了。

戏文里说的摇身一变,大概就是如此。

一样的房檐底下,转脸间柳先生就成了新老板。

沈姆妈嫁给了小裁缝,潘先生竟成了杀人犯,有时候,阿青想来是倒吸一口凉气都缓不过劲。

而秋兰,阿青想到秋兰,又叹了口气。

笼子打开,鸟儿可以飞上天空,但若飞上天空,就有可能会被打死,那么,是飞出去好,还是安分守已待在原地?

阿青回头看看,厅门里面,新老板正给乔老爷倒茶,小指头翘的高,指甲上夺目的一点红,血一样;许先生也起来了,正走进去,一阵娇声软语的好招呼,远远听着骨头就酥起来。

阿青掂掂手里的钱,走出去。

天高日远,又让她想起了那只飞走的小黄鸟,一瞬间,她的脑子里冒出一句话,那只鸟,不会死掉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猜猜送给阿青草蜻蜓的是谁?:)

五,年关(下)

晚间最后的客人走了,新请的相帮锁门,阿青揉揉眼睛才想回去睡了,就听得屋子里面的许美皎一声炸人头皮的怪叫:“鬼啊!”

阿青跑过去看的时候,已经有相帮在帮她掐人中,看样子刚刚是昏过去了,柳月来也赶了来,眼看着许美皎白眼白翻翻,转醒过来,但还是抖瑟瑟的,看到了柳月来,有气无力的吐出几个字:“我刚刚碰到鬼了。”

柳月来眉头皱一下,看看周围,倒退了步,但话还是说的稳:“你老酒吃多了吧。”

“真的,阿姐,”许美皎认真起来,一骨碌坐起来,手指着窗户台,有鼻子有眼睛的讲:“就飘在那边,就是那边,脸皮刷刷白的啊,像白蜡烛一样的!”

阿青也跟着看窗口,窗户半开着,一阵冷风窜进来,再听许美皎这般阴测测的讲,心里头立马的就升起一股寒意,不由自主的往灯光里靠,那边柳月来也听的有点慌乱,已经在喊相帮关窗,又对着许美皎讲:“你别瞎说了,我看,你就是吃醉了。”

“我清醒的很,阿姐,”许美皎反倒镇静了,看了眼柳月来,一字一顿讲,“柳阿姐,你猜我见到的那个鬼是谁?”

柳月来嗖的转过脸来,表情有点硬邦邦,说:“半夜三更的,你不要闹了。”

许美皎的嘴巴却没有停,阿青心里咚咚的跳,眼见着许先生的嘴巴一个字一个字的蹦,说出来的,却不是秋兰的名字,许先生讲:“我看见,财根了。”

阿青一听,心差点没跳出来,她奔过去,抖着嗓子问:“许先生,你,真的看见我阿爸了?”

许美皎点点头,又摇摇头,说:“瘦的来,我看他一个哑巴,在地底下大概日子也不好过,他对我啊啊啊 ,我也听不懂,我就说不是我害你的,谁害你的你找谁去,然后,醒来就见你们了,阿青啊,快过年了,我看啊,你给你阿爸烧点纸吧,省的老跑回来,吓死人不偿命啊!”

阿青拼命的点头,哭着跑开了,柳月来闷闷的看了眼许美皎,也转身走,却听得许先生身后一叹,许先生说:“阿姐,你看这世道,无论阳间阴间,都是残废啊女人不好过,你说,阿拉家秋兰,走的时候眼睛怎么也合不上,是不是怕去了下边受人欺负啊?”

柳月来身子一顿,回过头来,一丝表情没有,柳老板讲:“许先生,你这2天来客手指头数都嫌多,是不是太清闲了,闲到管起死人的事体来了?”

“阿姐,”许美皎讪讪的陪笑,扶了头讲,“今天我是吃多几杯,脑子糊涂嘴巴闲了,讲的鬼话你可别当真哦!”

柳月来哼一声,蹬蹬的下楼,许美皎关起门来,憋不住的笑,又从枕头底下摸出个布头小人来,蒙了被子,反了鞋底狠狠的打,咬着嘴唇轻轻的喊:“打你个闷头坏货,侬来赛(沪语:厉害)啊,两面三刀,寻个小瘪三撑头面唱双簧,害的老娘赔钱!老娘可不是沈容倩那个过时老货,不是噶好欺负的,老娘自有办法治你!”抬起头,又哼一声,讲:“哼,现在算你得势,我在你屋檐底下,哼,老娘能屈能伸,我倒要看看你好得意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