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上海娘事 下部(16)

灵芝踉跄着回房的时候,鞋在草中立久了,沾满了夜雾的寒气,已半湿了,脱了鞋袜,脚心麻冷,嘴唇也是,灵芝吸了口气,觉得胸口像有一根筋牵着的疼,隔壁的宝心睡的香甜,值夜的仆子见她进来很是诧异,她也管不了了,挥了手叫人出去,只搂紧了女儿,才觉得,暖和了些。

天初冷的一个早晨,仆子掀了帘子进来,禀告灵芝少女生了个女孩,灵芝是初醒的样子,实是一夜未眠,松了口气,她问:“老爷呢?”

“还陪在里面。”

男人忌讳的产室,世安在里面待了一夜,灵芝的头隐隐的痛,起身梳妆的时候,她发现了一根白头发,夺目在一片漆黑之间,灵芝把它拎在手指头间,犹豫着该不该拔掉,又怕这一拔,再长出十根来。

父亲的忌日,回娘家的时候,灵芝还是忧心忡忡,弟媳手里转着拨浪鼓,逗奶娘怀里的小侄子,回头问她:“听说姐姐家的姨娘为府里又添了位小姐?”

灵芝想着心事,嗯了声。

弟媳问:“可是去年闹婚场的那位格格?”

她咳了声,说:“也不是什么格格,只是半个旗人。”

弟媳笑笑,说:“半个旗人,原来是个混种,都说猫啊狗的混种漂亮,原来是这个理!”

她愣了下,问:“弟妹的意思,觉得她很漂亮么?”

弟媳笑起来,说:“我一个女人关心这个干嘛,还不是你那好兄弟说的!说你家那位,虽看着年纪小,却已经长了让男人看了就忘不了的风流骨,直羡慕姐夫好福气呢!”

灵芝叹了口,说:“你还笑,你家男人说这等不地道的话,你做太太的,也不管管!”

“我可懒得理他,你兄弟你还不知道,就是嘴上逞强,成不了什么出格大事!”

灵芝想想,还是怔了句:“你说,她真的很漂亮么?”

“姐姐觉得呢?”

“我问的不是你么?”

“要我说,她哪里有姐姐周正,嘴唇皮也薄,一看就是个薄命相。不过,男人的眼,可跟我们不同,女人觉得不好看的,说不定他们看来,就是天仙,可说不准!”

灵芝听了笑笑, 问:“你家的天仙呢?今怎么没见?”

弟媳顿了下,依旧春风般的笑,说:“你说你弟弟的宝货?前几日,送回乡下了。”

“送?什么意思?”

弟媳贴了她的耳朵讲:“她偷东西,被当家的休了!”

“真的?”灵芝不相信的站起来,说,“休了?什么时候的事?”

“不是和姐姐说了,前几日嘛。”

“她不是二弟心心念念娶回来的,做了姨奶奶吃穿不愁,究竟偷了什么,二弟就那么舍了,说休就休?”

“姐姐还是别问了吧,也不是什么光彩事。”弟媳抱了侄儿,又说,“男人心心念念,还不就是一时贪新,如今人没了,你看你兄弟,还不是该吃吃,该喝喝过的蛮好?人都已经走了,当时偷了什么,又有什么重要?”

灵芝望着面前和气的弟媳妇,写着一整脸的贤妻良母,小孩子抱在手里逗一把,嘻嘻的笑,根本就是一派母慈子孝,其乐融融,哪里还看得出数月前的一脸怨愤,而存在过的人,也走的彻底,就像,从未来过。

忽然间,灵芝就羡慕起弟媳来。

番外 正妻(三)

新生的小女儿,世安似乎很喜欢,动不动就抱在怀里,孩子很小,男人的手大,小心翼翼的捧,小心翼翼的看,做娘的躺在床头,默默的望着,分不清神色,只是眼色,似没那么倔强了。

有时候灵芝过去,看到的就是这一幕,这个孩子的降生,似乎让一直剑拔弩张的一对男女缓和了些,灵芝的心却绷的紧,她害怕看见这样的松弛,害怕看见他们逐渐的靠近。

那个初生的孩子叫宝珑,珑这个字,正是少女的小字,产月多热,她看见少女抹汗的手巾,块块都绣了精细的珑字,小小的金线堆着,沉甸甸的裹在一角,一眼望去,就记住了。

世安喜欢的,灵芝也架不住的要去看看,宝珑生的小,不如宝心婴孩时的胖软饱满,手脚都细,显的头颅很重,头发很黑卷软的贴,灵芝抱着,觉得或者自己的一个不留神,把她摔在地上,她就碎了。

这般想着,世安说:“你看,她睁眼看你了。”

小孩子的眼睛一睁,眼白处浅蓝,眼珠子竟是那么黑大,眼色还直钩钩的懵懂,却像能看到深处去,灵芝惊了惊,复又笑说:“她好像能看的到我。”

世安喜滋滋抱过去,逗着说:“宝珑,看得到爹吗?”忽又转向少女,惊喜的笑一声,说,“她对我笑了!”

灵芝心里呲一声,这般小的孩子如何会笑呢。那边躺着的少女慢慢张开了双手,她眼见着丈夫走过去,将宝珑放在亲妈怀里,少女望着孩子,笑了下,又是石破天惊的笑容,灵芝望的心慌,这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一派母慈子孝,她一个正室在一旁立着,倒仿佛,已然是多余的。

接着一段日子,灵芝像赌了口气,话也少了,世安似没觉察,脾气倒好了些,少女产后多郁,空闲时,世安会领着她出门看戏解闷,二太太心里不痛快,暗里讲道:“咱家老爷,倒是热脸喜欢贴人家的冷屁股,人家从前观的可都是徽戏名角,咱乡下小地方的却是草台班子,唱的是不能方圆的小调子,人家大场面上的人,能领他情吗?”灵芝听了只是不响,心里却叹,八姨娘爱戏这点,和六姨娘倒相似,只是,相同的迷好,不同的人,世安从未带宜媛出去过。有时候,灵芝望着宜媛孤身一个小步子的迈过亭廊,心里面,是哀怜的。

可是,这宅子里的女人,哪一个,又不是如此呢?

清明的时候,毛毛雨,宝心领着才走路的侄儿摘一边的野花,灵芝在父母坟前哭了良久,弟媳问:“姐姐这是怎么啦?”

灵芝说:“我想他们了。”

才燃的香在一片潮雾里透出湿漉漉的烟气来,弟媳插上,跟着默默叩拜。

灵芝问:“乾林这次去广州,可稍了信回来?”

弟媳说:“姐姐还不知道你那兄弟,没什么要紧的事,连个平安都是懒的报的。不过这回是姐夫安排帮衬,想是无碍。”

灵芝有点歉然,说:“他自小就是浪荡的脾气,亏也是弟妹你不计较。”

弟媳笑了笑,说:“结发夫妻,都是彼此担待。”

结发夫妻?灵芝怔了怔,她想起前日夜里,她睡的晚,下妆时又发现了自己的一根白发,还不老的人,已经是华发丛生,她有些慌乱,手碰着了妆台上的匣子,世安已经睡迷糊了,模糊的问一句:“珑儿,几更天了?”

珑儿,在她的床榻,他唤着别人的名字,就像他叫女儿,也经常是“宝珑宝珑。”

女儿大了,会大声说:“父亲,我是宝心。”

他才转醒了,说:“哦,是宝心,是爹叫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