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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娘事 上部(42)

已经入冬了,贾正清走出医院,迎面刮过来的风里透着寒意。

他想起来前几天他托人带几件冬衣给十三玲珑的事,他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要这样做,但他还是做了,即使,这是多么说不通,又微不足道的事。

他没有和她见面,总觉得见到了,反而不对。

那天,贾正清只是隔着一排铁栅栏,远远看着,他看见十三玲珑跟着一群女犯,就那么走过去,穿着单薄的蓝袍子,还是那个从容的样子,那么多的女人,一样的装束,贾正清还是一眼看到了,他看到,监狱大墙边的梧桐树上被风刮下一片枯叶来,正巧的,落在女人的头发上,她用手那么一拨,叶子掉下去,再被许多人,那么踩过去。

当时,贾正清在那一刻,不知为什么,忽然就感受到了冬天的冷,他不知道,十三玲珑摘去树叶的手,是不是也是冰冷的,但他觉得,这时候,给她送几件冬衣,是送对了。

贾正清在医院门口站着,忽然就转了身,朝传染病房走。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只是,直觉的想去看看,他很久没见眼睛了,但还记得她的大眼睛,小姑娘啃起鸡腿来,笑的咪咪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和十三玲珑的,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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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正清没走到病房里面,因为里巷,也是不给进的。

谭医生戴着厚口罩,站在病房走廊的那一头,向他摆摆手。

贾正清喊:“没事体吧?”

谭医生好像没听清楚,讲:“啊?你讲啥?”

贾正清摒了一口气,喊出来:“伊不会有啥事体的,对吧!”

谭医生向他喊,声音嗡嗡的:“暂时没事,放心吧!”

放心吧。

贾正清当时也这样对十三玲珑讲过。

他讲:“放心吧,你家娘姨和小翡翠都安全走掉了。”

当时,十三玲珑紧紧皱着的眉头,一下子,就宽松了。

这还是,她入监牢前两天的事体。

十三玲珑讲:“贾长官,也不怕你笑话,我心里巷,就是挂牢她们2个人,一个是跟了我这么多年的,还有一个,虽然不是我生的,我却是一直当女儿养大的。”

贾正清讲:“我晓得。”

十三玲珑叹了口气,讲:“我就这么点挂记,他们走好了,我也安心了。”

贾正清看着眼面前的女人,就要进牢监了,嘴角上,却在这一刻,挂起了宽松的微笑,这种松松疏淡的表情,贾正清瞧着,反而是心头泛酸,他不去看她的眼睛,嘴巴里说:“是啊,人啊,不管是谁,心里巷,总有那么点挂记。”

十三玲珑说:“长官,你待我的好,我会记得的。”贾正清抬起头来看她,女人的眼睛笑弯弯的望着自己,这种真诚的笑容,干净的,像个小孩子。

十三玲珑讲:“侬也,放心我吧。”

没几日就要冬至了。

贾正清从医院出来,到香烛店买了些金银纸,回到家,一个一个,仔细的叠。

家里冷清清的,就他一个人,有时候,时间就这么溜过去了,贾正清也没知觉,好在,这么多年,他也习惯了。

叠了扑扑满一铜面盆的纸元宝,贾正清觉得眼前越来越暗,头一抬,窗户外头已经鸦鸦黑了。贾正清觉得肚皮饿了,站起来,把电灯拉亮,去灶皮间(沪语:厨房)下面条吃。

贾正清端了冒热气的面条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彻底暗了,外面风大起来,玻璃窗的搭扣坏了,被刮的乒乓响,窗帘布夹在外面,面盆里叠好的元宝有的被吹起来,散落了,台面上,地面上,零落几个,顺着风的方向,微微的移动。

贾正清看了,把面条搁在台子上,去拣掉在脚边的几只纸元宝,金的,银的,轻的,微微一捏,就变了形。

贾正清拾起一些来,一阵叫人抖瑟的风卷进来,把面盆里的元宝又掀出几个来,贾正清站起来,去把窗户关掉,这时,他忽然发现,楼底下,站着一个人。

贾正清住的是临街的房子,下面是铺面,这个时候,还是闹忙的,有来往的行人,但是,凭着当警察的直觉,贾正清判定,立在正对自己房间对面路灯底下的那个男人,肯定是在盯着自己家看。

男人个子不算高,戴着顶帽子,贾正清看不清他的脸,他探出身的同时,对面的男人似乎也看到了他,大概也看出了贾正清看到了自己,把帽檐压的更低了些,压(沪语:悄悄躲,这里指走)到马路边,转过身,快步的走远了。

贾正清心里有着狐疑,他看着那个男人的背影快速消失在这初冬寒冷的晚风里,猜不出他的来历来,毕竟,自己经手过的案子太多了,究竟得罪了多少人,哪些人,他自己,也是不清楚的。

贾正清的手里,还捏着几只纸元宝,在他一瞬间的恍惚里,掉下一只去,被风卷着,转着圈的飞,一点一点的,擦到地面上。

风真的很大,呼呼的,震的房间里,只一根钉子敲着,挂着一根线的贾正白的遗照也轻轻的晃动,贾正清左右看看,把窗户关上,窗帘一拉,这一关一拉,把外头的风声人声和黑暗中别家点燃的光亮,全部的,一并关在了外面。

贾正清捧起了面条碗,才不多时候,一碗热面,已经凉的差不多了。

天真的冷起来了。

第四十六章 被头里的眼泪+第四十七 蝴蝶

眼睛已经病的稀里糊涂了。其实前几天烧退下来过,眼睛说肚皮饿,谭胖很高兴,还煮了鱼片粥给她喝。

眼睛好像真饿了,吃的狼吞虎咽,被小刺卡着了,卡着嗓子直泛恶,谭胖把白馒头浸了醋,眼睛咬了好几口,才把小刺咽下去。

谭胖说:“干嘛吃噶快(沪语:这么快)啊?”

眼睛说:“老好吃的(沪语:很好吃),我怕下趟(沪语:下次,以后)吃不到了。”

谭胖手挥挥,讲:“呸呸呸,童言无忌,随风而去。”

眼睛笑的嘎嘎的,讲:“你这样,像在家门口烧香的老太婆!”

谭胖没回应她,是讲:“这个粥,你欢喜吃,以后我可以经常烧的。”

眼睛舔舔嘴巴讲:“还有哇,我还想吃。”

谭胖的小眼睛眯起来笑,讲:“我就晓得你,还有呢。”

又从保温壶里盛了一点,谭胖喂给眼睛吃,讲:“慢点吃,当心鱼骨头啊。”

眼睛晃晃脑袋含一口稀饭,米饭软糯,米汤很浓,带着鱼肉的鲜香。吐刺的时候,谭胖的手伸过来,让眼睛吐在他的手心里,谭胖胖,手也肉,手指倒长,手心摊出来,平坦厚实白嫩。

眼睛嘴巴里的小刺含着,忐忑的看了半天,最后,把刺吐到了自己的手心里。

眼睛讲:“老谭,你的手,像耶稣的手。”不知什么时候,眼睛开始很顺口的叫谭胖老谭了。

谭胖说:“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