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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年华(3)

云长说:“咋个相当法?”

福巧说:“就是,讲起话来,细声细气,手指头翘着的!”

云长扑哧笑了,说:“细声细气,手指头翘着,那是太监!”

福巧窘了辩道:“你晓得我不是这意思!”又低了声音说,“我是说,你应找个有文化,识文断字的!”

云长说:“不错啊,会说识文断字了,看样子那个扫盲班很有用!”

福巧说:“你又打趣我!”

云长搂了福巧进怀,说:“福巧,你挺好,真的!”

福巧如今睡着,脑子里走的远,再摸摸身边,暖软的被子,又好像很多年前,云长温和的体温了。

福巧睡踏实了。

晚上送了胡老走,爱嘉兴奋着坐下来摊了笔记本理思绪,晚间老人喝高了,讲了一连串的往事,讲的快,爱嘉的脑子都来不及记,如今爱嘉回忆着,却蓦然觉得是似曾相识的,猛的想起来,仿佛是小时候福巧讲过的。

小时候在农场,小孩子没什么娱乐,就是缠着大人讲故事,福巧先是黄鼠狼偷鸡啥的讲,但爱嘉小时候可叼,大主意的对福巧说:“奶奶,你就没些成熟点的故事?你那些,都是编出来哄小孩的!”

后来,福巧就开始给爱嘉讲解放军的故事,有一阵爱嘉听得入迷,从旧箱子翻出了爷爷老早的旧军帽整日里戴在头上,晚上也抱着睡。

爱嘉小时候说:“我长大了,是要当解放军的!”

那时候,总是男孩子有这样的志愿,但爱嘉说:“那又怎样,我奶奶就是解放军!”

其实福巧并没当过兵,只是爱嘉那时候小,分不清楚。

不过,这些曾经让小姑娘痴迷着的故事,在爱嘉长大后,已经全部的丢在回忆里了。

人这一大生,总是匆忙着一直不断的往前,大概只有到老了,歇下了,才会回个头,倒带入从前,就像福巧,今日的事,她不一定记得全,她的心,早已到了数十年之前。

爱嘉蹑手蹑脚跑去看福巧,老太太打着小呼噜,皮面塌软的像个婴儿,爱嘉给奶奶抻抻被角,忽然就听见福巧嘟囔了声:“背痒。”

爱嘉笑笑,伸手帮着奶奶抓,军洁以前说:“前世报,今世还,你小时候,奶奶总帮你抓背,现在,可该是你还的时候啦!”

福巧被孙女挠的舒服,嘴巴微微上翘着眯哼,人老脸小了,越加的像个小孩子,爱嘉笑叹着,轻轻问:“奶奶,你以前,真的是那么厉害的吗?”

一,绒花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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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北淮阴。1938年。春。

这一年,章家油坊的大姑娘福巧21岁。

天一抹蓝的,福巧坐在骡车子后边,一路颠颠,两岸黄花。油菜麦浪似的,却没有特意的香,空气里散阔着的是春日里泥土的甜潮,福巧搭手瞧一眼远天边棉花厚的云,躲在里头的太阳,直折出来丝线一般的光。

今日是赶集的好日子,福巧领了小弟福庆,各挎了一篮子鸡蛋,预备着在集子上卖了,或置换点啥,福巧是好心情的,因为这次的集子上会有搭戏的草台班子,福巧喜欢听戏,觉得台上一出一进,就是一整出的人生,换一身衣裳,同样的人,又是另一个版本。福巧腻歪听才子佳人的戏,更喜欢唱腔激昂的武戏,譬如武松打虎,譬如穆桂英挂帅,喜欢翻跟斗甩辫子的真功夫。这大概和福巧的性子有关,福巧是直性子,等不了那慢腾腾的,瞧着那小姐磨唧唧扭身子抛袖子,心里就发毛。凤衣就不一样,就爱看那悲春伤怀的。凤衣和章家是贴隔壁的邻居,两个姑娘一同长大的,凤衣的亲爹从前是前朝的秀才,整日里怀才不遇的唉声叹气,家里的事都扔给了凤衣娘。

那时候福巧小,有一次不懂事的问自己的奶奶阿藤:“白家大伯是不是有病?”

阿藤说:“别瞎说。”

但凤衣爹后来确是病了,福巧在自个家里就能听见隔壁一刻不停痛苦的窝咳声,再后来,凤衣爹死了。

凤衣十三岁上凤衣娘招了个男人,姓佟,人算是老实,哪知却有个发誓扇耳刮子也改不去的烂赌毛病,去年,凤衣娘也死了,不多的一点儿家财也给个继爹败了又败,自此,凤衣的日子更不好过。

凤衣的亲爹从前讲究,喜欢让女儿穿浅淡的衣裳,每一天的傍晚沏一壶茶,就在自家院子里执着凤衣练小楷,这时候福巧就趴在一墙之隔的土栅栏上,凤衣的脸孔上漾着晚天里温婉的流光,看见福巧,抬起头抿笑一下,福巧也歪着头的笑看,觉得是一种享受。

凤衣娘死了之后,凤衣整日里穿着同一件灰衣裳崴了农俱孤身一个行走田间,阿藤望着那一副细身骨子顶着一张苍白小脸,私下里叹息:“这个小揪(苏北方言:孩子),真是可惜了。”

福巧也觉得凤衣可怜,她大白凤衣一岁,凡事就都帮衬着,凤衣娘死后凤衣就不太笑了,福巧总觉得一直这样会把人憋坏了,凡有集子,总拉着凤衣出来走走,就如此刻,凤衣正坐在的骡子车的后一侧发愣,福巧轻推了她一把,说:“想什么哪?”

凤衣说:“我在想,等会会不会落雨。”

福巧抬头看看,说:“大晴天的,不会。”又一把扯了一边福庆正瞧得起劲的水浒连环画来,说:“闷得话,看书!”

凤衣推回去,摇摇头,说:“不用。”

这次的集子在合庄,到了地方,福巧掏了怀里的一个金刚其(注)给了借带了他们一路的骡子主,一路朝前走,合庄比福巧家在的小沟庄大一些,也热闹,集子上牵羊带猪赶鸭子的人已来了不少,东边的广场已经在搭下午唱戏的草台子,福巧说:“咱快着点吆喝,卖完了,看戏去!”

鸡蛋挺好卖的,不多久就光了篮子,福巧嘴巴里嚼着饼,掂了掂手里的铜板,想着要不要买些肉回家,这时候,就听见福庆欣喜的一声:“大表哥!”

福巧咋听险噎了一口,抬起头来,真看见了表弟季云长,不由得脸就烫了烫,因为即使是从小相识的,但再过一个月,他们就要结婚了。

福巧的亲事是早就定下的,云长家是章家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方姨表,关系却颇好,季家妈妈春分是早寡,一个女人带大云长三个兄妹。云长是季家唯一的儿子,季家没有当家男人,春分咬了牙的却让儿子自小就念了书,小时候家里不济,云长只能跟在二叔家的堂兄弟后边旁听,没有钱买笔墨,就拣了纸用锅膛灰湿了抹了写,后来大一些,帮着干活了,日

子好过些,才进了学堂正式学,如今十八岁了,脑筋快点子多脾气也公正,在庄子里,这样的人才并不多见,所以,日前已被邀入了农会,是个不大不小的干部了。阿藤说起来,春分是能耐的,这也是,当日季家家境不如章家,阿藤却一锤定音答应了这门亲事的原因。

阿藤说:“咱不能看眼前,这家的当家女子有本事,儿子大了定也不会差,大巧嫁去那,没错!”如今看来,阿藤是对的,但对福巧来说,云长如今的能耐,却都只是听来的,她印象里的季云长,还是小时候那个磨腾腾跟在她后边悠悠散步的小孩子,小孩子叫着:“表姐,你慢些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