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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年华(29)

春分嘱道:“巧啊,瓜凉,别贪多了。”

福巧点头,又撩一块,季老二瞧着福巧日渐大爷瓜一般的肚子,也抿了一把胡子笑。这小半年,季老二胡子花白的模样苍老了许多,春分看在眼里,暗里劝说:“他二爷,你这是何苦?”

季老二自嘲般迈了个马步,戏文道:“老朽老来,鳏寡孤独啊!”

似是戏说,又是怆然,春分瞧了不忍,说:“他叔,儿大不由爹娘,事已这般,你更该保重自个身体。”

季老二听了道:“我是早已想通,只当从未得过一个忤逆子。”又说,“嫂子即也明白这层道理,理应看重自个才是,云长不比那欠揍的,是难得的好儿郎,你把心放妥帖了,好等了享福做奶奶才是。”

春分叹一句,道:“看来,我劝你来你劝我,道理是谁都明白。只不过,你我都还知道另有一句老话不是,儿行千里母担忧。”

春分道:“连挂了心血皮肉的,放不下的,就是放不下。”

春分道:“二爷啊,这些话,我也就只能和你唠唠,这燥热天的,我总觉得心里憋的慌。”

季老二道:“嫂子面色是不好,你身子不好,家里又快添丁,往后地里的,你放心交给我,这天却是憋屈,我一空闲,也是浑身憋的不得劲呢。”

春分侧面在风里听着,正叫季老二光里瞧见大嫂子隐在眼角的操心密纹,想起来俩人倒是多年未凑了这般近的说话,若干年后再细看,昔日的嫩娇黄花人,仿佛才眨个眼,呵一下的功夫都没,就已是眼前半凋,心下又是感慨,说不出的滋味。

秋后,春分慢咳起来,重起来,止不停的,好说歹说土郎中那抓了方子,晨露为引。家里没男人,每日里,季家二爷便赶早了山口接回来,给了云梧,有时候也顺摘些山头酸野果,给了福巧解馋。

这夜半里,季家门婆媳关了门,一片暗里福巧帮着春分温凉了巾子擦背,问春分:“娘可好些?”

春分道:“好些。也不知是秋燥还是怎么,夜夜背上阵阵潮的。”又说,“你大个肚子还伺候我,大可叫了梧子起来。”

福巧道:“这年纪正是贪睡,让小姑子好困些吧。”

春分笑道:“真是体贴的大嫂子!”又拍拍儿媳的手背,说,“也孝顺!”

福巧道:“娘还和我说啥见外话?”又说,“这两日娘看起来精神些了,看样子那方子有用,真是多亏二叔!”

春分挥拍着扇子,道:“其实,咱老大家的,这些年来,是多亏了二爷。”又说,“如今你二叔这境地,往后,你们小辈的,要当了自家亲爹照料,马虎不得。”

福巧道:“媳妇明白的。”

暗昏里,春分被福巧轻撩水着后背,一阵凉冷却浇不灭心头的郁热,春分深吁了一口,说:“福巧啊,我自觉得,我这次,大概是快不长久。”

福巧被惊的一跳,说:“娘说的啥话,呸呸呸,快收回去!”

春分道:“你莫怕,我心里有数,未看着我大孙子,未看着云梧出嫁,我还走不了!”

“只是,”春分道,“我却是觉得,我自个,等不到云长回来。”

“娘!”福巧听的心头一阵的惊怕,后头搂抱着婆婆,尽量了欢快打岔说:“您又胡开玩笑,说这话,也不怕吓着你孙子了!”又说,“娘可得长命百岁的,日后孩子出来,我初做娘的可带不好,可得指着您这奶奶!”

福巧前头笑了说:“瞧你肚皮都咯了我,是为娘的人了,还小孩似的。”

虽笑的,但福巧却觉着了自己搂了婆婆身体的手背上,一滴水珠子正缓缓的滑,晓得春分是又落泪了。

这些日子,福巧已瞧着春分偷偷抹泪不是一回两回,从前一向好强的,如今倒像退软了,回娘家时心事重重讲给母亲奶奶听,阿藤说:“是有这个病,女人到这年纪,都有。”

“是么?”福巧道,“那啥时候才能好,我瞧着婆婆哭,自己也是憋不住。”

阿藤道:“你如今这身子,也是好哭。老话说女人三道鬼门关,出生,生子,还有就是你婆婆这时候。”

福巧道:“鬼门?听着可瘆人?奶奶也过过?娘和我婆婆差不般的大,是过了还是没过?”

阿藤道:“这病各人不同,说穿了就是心病,还是得放宽了心,你娘本就宽和性子,自是再大风波也翻不起来;你婆婆人本来好强,又对云长一心记挂的,容易进牛角尖子,钻进去出不来,自己折腾自个,就逾重了。”又问,“可用药了?”

福巧道:“恩,引子可难得,是要了一早的清露,我婆婆说不用去弄,是隔壁二爷每日里山上采来。”

福巧说这话时阿藤和福巧娘对望了一眼,却未再说话,只叮嘱了大姑娘顺了婆母心意好好照顾,也得顾着自己。

待福巧出去,福巧娘帮着阿藤篦头发,阿藤叹一句:“有缘无份的人。”

福巧娘不响,细细的帮着婆母筛头发,一层白来一层黑。

夜里油灯初上,季家的大姑娘云华一抹夜色里青眼眶子一身泥泞冲回来,身上道道紫痕的,惊的春分又是一阵急咳的。

云华哭透了的哀喊:“娘啊,我真不如死了好,早晓得这样,我真不如不来这世上好?”

一句话赌的春分嘴里咸腥的,帕巾子一抹一口痰红,藏起来,人也是抖的,叫了云梧打水给大闺女洗,云梧也径是陪着姐姐哭,福巧撑了肚子看着大姑子翻了皮肉的伤,气喊道:“这还得了,把老婆当人不当,没王法了不是!”

福巧道:“华子别怕,快别哭了,天明了嫂子就领你找陈姑娘去,打你骂你的,咱一并讨回来!”

云华泪眼看一眼嫂子,又看向母亲,春分努力止着喘,搂一把女儿,说:“来,娘给你洗。”

云华比上回来家时更瘦,骨头一摸一把,满身可见的掐青,一碰哀叫,春分惊疼的,几乎无处下手搓洗。

水腾热气里,云华哭颤着拉紧了母亲的手,求道:“娘,我可不可以,迟几日再走,就迟几日!”

春分心像剐了般,女儿说的是“迟几日”,而不是“不走”,可见被害成这满伤的还是晓得顾及娘家脸面,也可知道,云华这般静执的人,此番逃回,是受了如何骇人的折磨。

春分泪滑了满脸的低头,不叫身心满面的女儿瞧见,说:“你先好好睡一觉,别他的事,明日我与你老叔商量了,再做打算。”

云华是累透了,沾床就睡,还梦里身子还是阵阵抖,拳头紧握的,女儿这般,春分定是睡不着,心疼极了里也是悔不当初。今日云华一句“早晓得这样,我真不如不来这世上”真好比是重打了春分一巴掌,如今紧心酸里春分也想,倘若,当初,如果没送云华去当了童养媳,没咬紧了牙根送了云长去念书,这两个手心手背贴肉的亲儿,是不是,如今就还都待在自己身边;再远了讲,如果,当初自己没当童养媳,或者,一开始,许的就是那个拜堂的人,如今,是不是,就不用在这苦夜里一个女人,流泪深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