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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年华(30)

最早的当初,春分进季家门时,大红盖巾子下还扎着翘起来的羊角小辫子,眼低着呢,猛就瞧见了另一张娃娃脸,虎头虎脑的男孩子,大红褂子,咧了缺嘴牙,笑哈哈的弯了腰偷瞧自己,然后,偷着往她手心里,塞了一颗桂圆。

男孩子悄说:“你可饿?成亲看别人有意思,自个耍起来可累,是不?”

那时候,春分以为,这就是母亲嘴巴里说的季老二,她的丈夫了。

季老二是季老二,也大红花球一人一头拉着拜了堂,丈夫却不是他,是屋里头的,闷着咳的另一位。

多年后的今日,春分还是没弄明白,当日里,究竟是婆家骗了爹娘,还是婆家和爹娘,一起骗了自己。其实,时至今日,就算弄明白了,也已无任何意义。最好的时光转面沧桑,该死的已死,自己也已变得和当年帘子里暗咳的人一样,肺心肺底的咳痛。春分模糊里觉得,是早逝的丈夫,在看不见的地方,招了自己去陪,是,没人伺候煎药,眼看了后代普出,她上边的事完了,就立即来招呼了吗?

春分胡思乱想一夜,早晨云华还沉沉未醒,大门却给狠敲开了,却是几里外的亲家公婆带了亲众直找上门来。

云华婆婆大嗓门的,门口就直了叫:“真是好大的脸面,太阳晒屁股了,私逃的媳妇娘家好吃喝的,等着婆婆大日头底下亲自来请!”

云华公公招呼跟来的人:“等会出来就拉了走,真是丢人现眼的。”

福巧本就是直脾气,又怀着,听了这话更加气闷,云梧昨日里见了姐姐挨打,也是气不休的,两个人拎了锄头,挺了肚子插了蛮腰一边一个门神似的站。

云梧喊道:“拉了走?我看你们谁敢!真是奇了怪了,太阳西边出来,打人的还有理了?就你们这凶神样的,是来请人还是抓人?”

福巧道:“我小姑如今怎样的身子你们最清楚不过,本瞧您两位是老远来的长辈,理应请你们一杯茶,什么意思您知道(注),但看您俩身后阵仗,看样子也定不稀罕我家这杯茶,”走过两步缸子里舀了一勺水,哗的撒在地上,说,“礼我们小辈是敬了,也请您两位积点阴德,哪来去哪,要知道,此地姓季不姓成!”

云华公公立在最头里,褂子被泼出的水溅到,面色一阵变,后退一步又上前几步叫道:“我认识你,章家油坊的女儿,好一张了不得的嘴巴!我可告诉你,章家与我家每年里还有订约,你这见鬼叫嚣的,可是自断你娘家好路,叫你娘家人都来听听,这算教出来怎样无法无天的败家东西!”

福巧自听不得旁人拿了娘家赖挟婆家,眉毛一挑,道:“我娘家出的是明晃晃的好油,人也都是明理人,站的直的绝不会做虐打媳妇害人闺女的龌龊事!若是晓得有做出这等事的人,害了人还红口白牙的埋汰别人,甭说订约,就是已付的,也嫌那油遭了脏手,呸一口宁可不要!要说败家东西,手里头整日捧着(注),伸手要钱,吃饭要喂,擦屁股纸都得爹娘备好了的那才是败家!您说的还真正对,见鬼叫嚣,我家好人家的,还真就是见着鬼才叫嚣!”

此刻周围已聚了人来,听到福巧最后两句皆哄笑的,成家二老见这虽不是秘密但自己绝口不提的家事都给亲家媳妇抖落出来,也是浑身气的皆抖,云梧向嫂子眨下眼睛,说:“嫂子嘴真厉害!”福巧一笑的,春分在里间却已是听的眉头紧皱,晓得媳妇这时一刻逞能,日后难做的却是女儿云华。

云华此刻也是忐忑不安,拉着母亲,说:“娘,咋办呀?”

春分咬了下嘴唇,说:“已闹得这样,娘不会眼见了你被欺负不管。”牵牢了女儿,又说,“娘拉紧了你,莫怕。”

春分带着云华出来,见了还在逞口舌的媳妇小闺女,低喝一声:“都给我进屋去!一个怀着,一个大闺女的,这多人的面前,面子可耍大了!”

跟了进屋似是教训几句,才出来勉笑了道:“亲家来了,站这热累的,要不里面坐会?”

成家太太冷脸道:“不敢!你家的教养好,出来一个个的都是灵牙巧嘴踩着长辈的肩膀说话,我们哪还敢招惹?只求您快把我家那不争气的媳妇还给我,那就是好恩德了!”

又指着缩着的云华道:“你就更本事,小时候吃我穿我,如今翅膀硬了,撒了丫子就跑,放白鸽(注)的都没你这心机的,是不是嫌我那炸干了油水,想另攀了高枝,反正有了娘家靠山,嫂子妹子的挡在前面,我们年老不顶事的,就活该丢钱下海遭人欺辱!”

春分耳听得对方黑白颠倒了污水反泼,又觉着身边云华的哭抖,也是一把怨气,却还是忍了,苦笑一把,说:“亲家这话说的,众乡邻都在场的,凡事都有个凭据,怎说来也还是您家儿媳,若说错了,你自家不也是不光彩么。”

成老爷道:“证据?证据大家眼雪亮的,这丫头如今是不是在娘家?她漆黑里跑回来,婆家哪一个知晓?不是私逃是啥?”

此话出了,周围看人私讲的声音越响,成家二老似是得了理,一脸的得色。

成家太太斜睨一眼缩的更紧的云华,道:“要在从前,私逃可得沉塘!”

成老爷道:“如今是我成家仁慈,饶你这不知轻重的一回,你还不跟了我们走?”又催促身边人道:“还不快去拉人?”

带来的人听了围上来既要拉走云华,大姑娘惊怕急喊着娘,春分拼了力的挡阻着,喊道:“亲家怎可这样,自家儿媳娘家门前这般叫人拉扯,你还让我这做娘的做人不做?”

这时福巧的声音自外边喊响起来:“一帮子男人光天白日拉扯女子,你们要脸不要?”

福巧和云梧后门里走,挺着肚子,跑了一路寻着陈姑娘和民兵队,如今汗津津的,抹了一把汗,指对了陈姑娘说:“就他们!打了人不算,还要抢人回去呢!”

来了民兵队的,成家人自不敢再拉,这时云梧也和季老二偕并了几个族里兄弟搀了庄里的老长辈十一叔进来,云梧跑过去,猛推开围着母亲姐姐的来人,直掀了云华的袖子,撩出来的紫痕太阳底下分外醒目,云梧道:“祖爷爷你看看,我姐姐都给打成啥样了?”

十一叔进来时瞟了眼陈姑娘,已有些不悦,没曾想季家请了族里的还找了个外来的。这一切春分皆是望在眼里的,合庄自自设农会妇救会,老一辈的族里长辈里虽威严依在,但早已成了空架子,心里实是对眼前新的一套人事颇不对眼,当时春分叫了儿媳女儿找来这两拨虽井河水不犯但暗中铆劲的,也是走了一步险棋。

私逃的老规矩春分知晓,自己也是个养媳身份,自小婆婆也是没少灌了的,无论缘由,都是沉塘。若是那般,恐成家好容易养大一个候床媳妇,也定是不愿的,如今也不同老早,绝不会那般处置。但要是就这么带回去,云华可怕是旧伤未好又添新伤。新来的陈同志带着福巧,春分听说一些,倒是帮着女子说话,由她出面,是绝不会再让云华挨打。但不妥之处就是这陈姑娘下来,还带了什么离异新规,庄子里倒有一家,闹的寻死上吊的,给劝了离,说是和离,还不就是休妻,媳妇婆家是没脸再待的,据说是回了娘家就再不出门。若云华日后如此,春分也是不舍。反正已到这步田地,索性心头一横,将两家都请了来,只盼新人旧老撞头碰的,反能给云华扯出一条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