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莳花记(88)+番外

让襄荷惊讶地是,连氏一生著书无数,涉猎广杂,并非只有《列女传》一书。而除了《列女传》,她最为“有名”的是一部《女四书注》。

女四书,即《女诫》、《内训》、《女论语》、《女范捷录》四部书,在连氏所在时代,女四书便是闺阁女儿所要念的四书五经,女四书中的对于女子的各项要求,便是世人眼中贤良女子的规范。

女四书成书流传已久,字句意义明晰,若为释义故作注,那么这注几乎毫无意义。

连氏的《女四书注》自然不是为释义。

她作注是为辩驳,是为批判,是为斥伪……约束女子千百年时光的金科玉律被一字一句地注解反驳,以锋利至咄咄逼人的言语化作刀剑,砍向女性身上沉重的镣铐和枷锁,也刺向传承已久的道德礼法。

甚至不等连氏身死,《女四书注》甫一成书问世,立刻迎来铺天盖地地反驳攻讦乃至谩骂。

若不是连氏与皇室关系密切,又有贺同芳韩三娘等好友力保,恐怕早已因“不明原因”横死。

讽刺的是,对连氏谩骂最多的,不是文人,不是名士,而是连氏欲要点醒的、读着《女四书》长大的闺阁之女。

除了初刻版本,《女四书注》再未重刻,而初刻版大多都被收集销毁,藏书阁里那一册,或许便是世间仅存的一部《女四书注》,而若不是谢兰衣借用了苟无患的名义,襄荷又借助了谢兰衣的名义,单以襄荷的身份,恐怕一生都看不到这本世间仅存的《女四书注》。

说来步履维艰白费苦心,但连氏的努力还是得到了成效。

歂岳显德两朝对女子的宽容既是空前,亦是绝后。

正是因为看到这本书,襄荷才知道,数百年前女性所受的束缚竟然远远少于如今;才知道数百年前,竟然也有人为了女性的权利而奔走呼号;才知道这个世界的女性,曾经也有过那么短暂的一段时间,可以不身带镣铐,将自己放在卑微的位置仰视男性……

看这部书时,襄荷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泪水,甚至瞬间有种想要效仿连氏,将这世间风气一清的冲动。

但当心情平复,理智回笼时,却只剩深深的无力。

她与连氏不同,连氏所在的时代是最混乱的时代,也是万象更新的时代,而那个时代这片土地的主宰者,是来自现代的谢琰,更重要的是,谢琰虽未明面上支持连氏,却从未对其有所斥责,而谢琰身故之后,几乎代天子行令的贺同芳,更是全力支持连氏,为她挡下无数暗算攻讦。

但即便是如此,连氏的努力却也只在歂岳显德两朝卓有成效,显德以后,再没有出现一个连氏,也再没有出现一个谢琰和贺同芳,反扑的攻势猛烈袭来,瞬间使得历史出现了倒退。

如今百年过去,女性的处境相比连氏之前的时代固然好了许多,却远远比不上歂岳显德两朝。

出身普通农家,又没有连续两位上位者的支持,想要重走连氏走过的路,可能性万中无一。

休沐的第二天晚上,送走所有的女孩后,襄荷倚在门边,神色有些恍惚。

事实上,她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对不对。

教她们认字,让她们明理,更让她们知道女子也可以把握自己的命运,女子也可以不温柔娴淑不事事顺从。

这顺从了她的心意,但是,对于这些懵懂的女孩儿们来说,她真的做对了么?

有时候,无知是福。

傻子心智未开,整日无忧无虑,而开了心智的人,却总有着无尽烦恼。

那些道理,若不懂,或许还可懵懂地过一生,若懂了,又有几人能甘心认命?

对于必死无疑的病人,家人通常选择隐瞒他们病情,这样起码可以让他们快乐地度过剩下的时光,而她如今的作为,却是将残忍地事实告知了病人,却没有同时提供治愈她们的良方。

从做出决定的那一刻,这个念头就一直阴魂不散地纠缠着她。

穿越以来,第一次对自己产生怀疑。

她坐在门槛上,虽面朝门前的森森古槐,目光却无着落地游移着。

不知何时,刘寄奴走到她身边坐下。

对于襄荷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来教人认字,兰郎中虽然因为心疼襄荷而略有抱怨,但还是无条件支持,刘寄奴却从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异议。

“怎么了?”他问道。

襄荷这才发现他的存在,不自然地朝他笑了笑,半晌,才突然冒出一句话:

“你说,世人是愿做无知无觉却快乐地傻子,还是愿做有知觉却痛苦的聪明人?”

刘寄奴看了她一眼,说道:“我不是世人,无法知悉世人想法,但——”

他顿了顿,又说道:“我不愿做傻子。”

宁愿痛苦却有直觉,也不愿麻木无觉。

襄荷点点头,又问道:“那你觉得,我该教菁菁她们识字么?”

刘寄奴笑了笑:“原来是为这烦恼?”

他指了指远处的黛青色山影,指着那山影中的鹤望书院。

“你何不问问书院的学子们,他们后不后悔读书识字?”

襄荷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丝迷茫:“不,不一样的,男人和女人,非常不一样。”

刘寄奴却笑:“若说外界处境,自然大大不一样,但其内里,却都是一样的。”

襄荷喃喃着:“可是,我不只是想教她们识字,还……”

刘寄奴却扬起手中的东西,“这个么?”

正是襄荷用来教学的那本《列女传》。

襄荷握紧了拳,点头。

“不明理之人,即便你将道理掰烂了扯碎了塞进他肚里,他也仍旧不明理;明理之人,即便初时混沌无知,却总有一日会晓得道理。”

“傻子的比喻不恰当。”他笑道,“你知道傻子就没有丝毫痛苦了?况且——她们可不是傻子。”

暮□□临,远处的山影只余一道道模糊的灰影,鹤望书院最高处剪出的飞檐斗拱再看不到踪影。

院子里传来兰郎中喊两人吃饭的声音。

襄荷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朝刘寄奴璀璨一笑:“我明白了。”

#

女孩儿们聚在了兰家,村里的男孩看着也眼热,有也要跑来跟襄荷学认字的。

即便是男孩,也不是都有读书机会的,这时候大多数人家都没有让孩子读书的概念,秀水村一个村里也就大约三分之一的人能写出自己名字,这还是临近鹤望书院的缘故。

襄荷也不想拒绝这些男孩,只是教一群小姑娘也就算了,她可没自信能管得了这些熊地要死的男孩子,再说她时间不多,每十天才一次休沐,这些男孩若真想认字,爬登天梯都比跟她学靠谱。

因此衡量之后,她决定拒绝,只是还没等她将拒绝的话说出口,刘寄奴却接过了摊子。

“我虽比不上妹妹,但只是教教认字还是行的。”他笑着道。

襄荷听了这话连忙摆手。

旁人或许不知道,但她可是清楚刘寄奴是什么水平的。她不过是阴差阳错才进了书院,真论起学问来,跟真正的古人是完全没法比的,而刘寄奴,就是一个从小按着士人的教养被养大的孩子,虽然如今已经不再读书,但还是胜过才正经读书三个月的襄荷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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