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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上闻笛(2)

母子二人兀自嘘寒问暖,蓦地娑罗树后一声厉喝:“谁让你回来的?”

宁溪亭浑身一阵颤栗,慌忙跪下:“孩儿向父亲大人问安!”

来人正是宁吴越,冷冷盯着跪倒的宁溪亭,哼了一声。萧花冷上前牵起儿子,对宁吴越温言道:“亭儿这些年没回来过,如今已长成人,咱们该高兴才对!”

宁吴越面色稍和,抬头看天,叹道:“这一回来,不知是喜是哀!”

宁溪亭在这个曾经数百口人丁如今仅十几人的空荡荡的家中走了个遍,每进一个院落,每跨入一个屋子,心便凉下一截。盟主府只剩房子和零落的几个人,再不是昔日的模样。

药材库房的空寂,化作无形的铁锤,重重敲击在宁溪亭的心间,作为医者,如何能没有医药?

他气喘吁吁跑进花厅,宁吴越已在桌旁坐了等他。

“父亲!”宁溪亭眼中惶恐,不解的望向桌旁如山岳的宁吴越,从小,父亲都是他心中的一座山,无论什么都动摇不了半分。而此时,父亲看向他的眼神,竟蕴着无奈。宁溪亭的心好似被刺扎了一下,一阵收缩。若是父亲都奈何不了的事,该是何等大事!

“坐下。”宁吴越淡淡吩咐,低头间显出几分老态,“亭儿,你不该回来!”

宁溪亭盯着父亲的眼睛,急切的寻找答案。

宁吴越看着儿子,难得的带有几许慈爱,“你都看到了,家中所剩无几。医书和药材都运了出去送人了,因为以后都用不着了。”

“父亲要退掉盟主位?不再行医了?”宁溪亭惊讶难过的询问。

宁吴越艰难的摇头,神色低沉,“行医是我立命所在,盟主之职是我的责任,……然而有人不愿我以此方式了却余生,非要我家破人亡!”

宁溪亭一惊,“什么人?仇人?”

宁吴越没有作答,倒了杯茶水,递到宁溪亭面前,宁溪亭慌忙双手捧住。许久,宁吴越起身来到窗棂前,拂开窗纱,“亭儿,你说医者有仇家,这事荒谬么?”

宁溪亭不知父亲所指为何,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暗自责怪自己口无遮拦,不由羞赧不已,口舌打结说不出话来。

“七年前,那时你还小,百医盟发生了件灭门惨案。”宁吴越眼望窗外,眼中尚残存着当年遗留的恐惧,只是他背对着儿子,宁溪亭发觉不到。他话中的语气陡然低沉下来,语声不稳,宁溪亭才隐隐觉得某种不祥。

“那是百医盟的耻辱,也是灾难!灾难首先降临在为父的好朋友身上,他是你郑伯伯。”

“啊!”宁溪亭一声惊呼,颤声道:“郑伯伯,就是十分疼爱孩儿的郑伯伯?”

见父亲点头,宁溪亭恍然似明白了些什么,对于郑伯伯的突然消失,身边人给他的解释是郑伯伯搬迁到别处了。当时尚是个孩童的他,大人们只能跟他如此解释,因为如何能向年幼的他描述全家百余口人被灭门的惨状!

“当年的惨状……”宁吴越喉间哽咽,更多的话语沉沦舌底吐不出来,他深深吸气,待稍稍平静下来,才继续道:“满屋子的残尸,摆出十四个字形:七年前,见死不救;七年后,怨报轮回。”

宁溪亭已是惊得忘了言语,那样的惨剧是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在这世间已度过十八个春秋的他无法明白人间的恩仇,对于一个少年医者,他无法理解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残害。

然而,在父亲的简单言语中,他脑中似乎能描摹那惨景一二,不禁打了个寒颤。

宁吴越语声转平,“那件惨案发生后,我派人四处调查凶手,任何蛛丝马迹都不放过,当时为父立誓要为兄弟报仇,想我堂堂百医盟竟遭人如此荼害!一年的时间,经过种种推测和查找证据,加上……加上为父的反思回忆,终于知道了凶手是谁。”

“是谁?”宁溪亭捏紧了拳头,脱口问道。

宁吴越回身注视了儿子一眼,桌上的水杯已空,他叹了口气,“当年我派人向那仇家致歉……”

“致歉?”宁溪亭心中大震,正气血冲顶的他突然脑中凝固。

“百医盟派去道歉的人都被那仇家轰回,于是我亲自上门道歉,那人却不见我。后来,万般无奈之下,为父请了不少江湖杀手前去暗杀,了结那仇家,使他不至于真在七年后怨报轮回。然而,天命如此!杀手无一生还。那仇家软硬不吃,当真不好对付,百医盟想了不少法子,却都不管用。”

宁溪亭听到这,不敢相信在自己的成长过程中竟发生了这许多事。他向来以为百医盟是大帮派,盟主父亲是泰山北斗,这个家便是天,能遮蔽所有风雨,而他则是无忧无虑成长在这一方乐土的王子。现在父亲说没有法子,如果不是他亲耳听见,绝难相信还有父亲束手无策的事。

“那仇家是谁?”他还是难以相信有父亲难以对付的人。

“他是塞上之王,天水渡云楼的楼主,叫步虚词!”

甘肃天水称霸一方的渡云楼,近年来气势不小,步虚词更是号称塞上之王,塞上一带无人能与之匹敌。

江湖中人没有不知道渡云楼的,而宁溪亭心智长成时在成都学医,整日钻研岐黄,于江湖武林之事少有听闻,所以并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今日是第一次听说。

宁吴越继续道:“为父知道那人说到做到,他说七年后怨报轮回,只怕我们真抵不住。百医盟推崇的是医道,于武学方面只知皮毛,舞刀弄剑之人甚少,要抵挡武林一霸渡云楼,简直痴人说梦。报应的一天迟早要来,为不拖累旁人,府中遣走了佣仆。亭儿,你是宁家血脉,无论如何不能落入仇家之手,所以我与你娘商议在六年前就送你入蜀,你师父唐慎微也是为父的好友,他的医术不在为父之下,将你托付于他,我们都能放心。不料你竟在这多事之秋回来了!”

宁溪亭起身道:“多事之秋,孩儿该在父母身边分忧才是!”

“你能分什么忧,你的安全就是对父母最大的孝顺,也是对百医盟实力的保存。宁家和整个百医盟就靠你了!”宁吴越期待和爱怜的目光笼罩宁溪亭周身,却也含了诸多不舍。

“父亲,十四年前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那渡云楼主会与你和郑伯伯结仇?”这是宁溪亭所不解的,也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宁吴越却全身一僵,脸色陡变,百种神色交集,懊悔、羞辱、愤怒都在他眼眸中浮沉,十数年前的种种纷纷在脑中纠结,要将他拉回那个荣耀与耻辱并存的时代,而那却是他十几年来努力忘却摆脱的记忆。这些年来,他将那些记忆封存,囚禁在心底最深处,不去触碰。

当积年的尘灰层层掩过,痕迹几不可见时,七年前一件惨案将那秘密一锤敲醒,掀起万千尘芥。

一把锋利的匕首直抵记忆最深处,开启了他精心封存的记忆。与记忆一起封存的还有罪孽的种子,十四年前种下的因,随着封印的揭开,一步步演化成了报应的果,轮回的轨迹从此开始运转。谁也逃不掉,郑兄最先被轮回报应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