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太后万安(60)

不是这般人物,先帝焉能亲自主张她摄政之事,驾崩前耳提面命地点拨她。

崔阁老看到家族的没落甚至覆灭,由来已久。他的女儿看出了长辈们对裴行昭的畏惧忌惮,却不能理解个中原由到底有多可怖。不为此,也不会先一步凋零于深宫。

裴行昭平复了心绪,打破沉默:“阁老方才所说一切,对哀家助益颇多。”停了停,又道,“只是,你在我眼里,真不该是摊上这种案子的人。

“我起先想的是,你要离开官场几年了,等这事情被人们淡忘了,便能寻机起复。

“你与张阁老一样,而立之年入阁拜相,如今也在盛年,韬光养晦几年,仍能回来大展拳脚。有真才实学的权臣,登高跌重不鲜见,起伏再现盛势亦不鲜见。

“首辅次辅是政敌,但张阁老说过,很喜欢有你这种政敌。”

崔阁老动容,放在膝上的手微动,轻轻扣住衣料,又很快恢复如常,“罪臣愧对太后、首辅。”

裴行昭目光温和地望着他,“或许,阁老不是裴映惜,挣不脱家门的束缚?”

崔阁老喉间一梗,抬了眼睑望着她,片刻后才道:“罪臣该说的、能说的,已然说尽。”

“你不说,不意味着我看不出。”裴行昭道,“我答应你,按律处置崔家。原因么,是你我打交道之初,我所认识的崔淳风。要不然,敬妃会比楚王妃死得更不堪,我也不会请对你如何都生不出杀心的首辅对你施压,你的家眷,也不能在等候发落的日子里,仍旧衣食无忧。”

“罪臣……”崔阁老喉间又是一梗,“罪臣品得出,料想称病在家的姚太傅,那病是再也好不了了,那副老身板儿,入土之前,怕要求死不得。”

“阁老睿智。”裴行昭道,“我记得,陆麒、杨楚成出事之前,你帮首辅杀伐果决地处置了押运粮草不力的官员,更是亲自押送粮草到军中。

“逗留的几日间,一次与先帝一起用膳,见我带着比我还小一两岁的陆雁临、杨攸,打趣说,仨小孩儿都跟小老虎似的。先帝说,既是小虎崽子,又是小狼崽子,你可别惹。”

崔阁老笑了,下意识地留心打量她,“太后那时的双眼好战,锋芒太盛,如今千帆过尽,返璞归真。”这是实情,有心人都看得出,她坦诚待人时,双眼有着不该有的孩童的单纯无辜。

“是好事么?”

“自然。”崔阁老仍在笑着,却闪过一丝对晚辈才会有的痛惜,“只是,寻常人做到这一点,要用去几十年。”

“阁老谬赞了。”裴行昭回以明朗的一笑,“那之后,我知道你私下里帮助过义商原东家、陆家、杨家。

“你是张阁老的政敌,可你在内忧外患的年月,与他是一条心。

“正因此,先帝没有将你列为托孤重臣,说反正你挂不挂那个头衔都是一样,大事上绝不会犯糊涂。”

崔阁老垂了眼睑,薄唇抿紧。

“我不是跟你玩儿动之以情那一套,只是即将与尊重的一位前辈诀别,想说什么便说了。如此,才不负相识一场。”裴行昭清楚,他不会为自己开脱,正相反,他恨不得一力承担家族之罪,换得多一些的族人得到开释。这样的人,什么刑罚手段都没用,那便不如暂且放下纠葛,给予尊重,只诉生平。

崔阁老低了低头,再抬头时,逸出和煦的温和的笑容,“昔年相识便笃定,裴映惜绝非池中物,很愿意看着她陪着她权倾朝野,哪怕是做对添乱。而今,那小虎崽子长大了,也如我所愿。生平遇奇才,也曾同朝为臣,更成了如今的君臣。崔淳风这一生,值得。”

如最初相识时前辈兼长辈般的态度,令裴行昭心里暖暖的,也酸酸的,“可是我恨,恨你所愿不能实现。”

“这世间最不缺的便是不如意事,我还以为,你已习惯。”

“已习惯,却做不到不介怀。”

“这才好,最难得便是保有赤子情怀。”

裴行昭笑了,笑得如孩童,“要是在朝堂,我少不得认定你意在捧杀。”

崔阁老轻笑出声,“我一生最吝啬的便是夸人的话,但对你,却愿意倾囊相赠。”

“荣幸之至。”

“今日忙不忙?”崔阁老瞥过她案上的奏折。

“不忙,与故人叙谈,本就是极重要的事。”

崔阁老颔首,“如此,给你讲两个小故事。”

“好,听出听不出什么,都与你无关。”

“嗯。”崔阁老转眼望着东面偌大的书架,语气只是讲故事才有的和缓,不带自己的情绪,“要说的第一个人,生于高门,家中有兄弟四个,他是贵妾所生,开蒙读书后,最仰慕的是文韬武略之辈,便文武兼修,年岁越长,抱负越是坚定,想长大之后从军报国。

“十一岁那年,出了一件事。家中唯一的嫡子时年十六,放浪形骸,竟觊觎他生母的美色,一日趁着父亲离京办差,潜入他生母房里,意图不轨。

“有丫鬟跑去报信给他,他赶过去的时候,生母衣衫不整,那畜生几乎就要得手。

“暴怒之下,他将人一通打。生母怕他将嫡子活活打死,求他住手,仔细想想要如何了结此事。

“他听进去了,信手将人一甩。

“却是没想到,嫡子的头磕到了茶几的棱角上,没几息的工夫就断了气。

“那时年少,只晓得意气用事,说什么一人做事一人当,却不知道别的法子。

“到底是家丑,父亲回家之前,没人声张,回来之后,也没脸闹出什么动静,对外只说嫡子得了暴病,不治而亡。

“但父亲从此对他百般厌憎,暗中责打数次,关在祠堂三个月,险些去见阎王。败了身子骨,不再适合习武。

“后来考取功名,都是生母通过娘家帮衬铺路之故。

“再往后出人头地,是父亲不得已的选择。

“一个儿子杀了寄予厚望的儿子,或许是一生都不能原谅,一生都可以认定,庶子欠自己的,庶子资质不如嫡子,他做什么都是错的。

“多年如此。”

裴行昭隐约猜到了那个人是谁,不免唏嘘。倒霉孩子很多,倒霉的路数却是不尽相同。

崔阁老看她一眼,说起第二个故事:“第二个人,三岁便被很多人夸赞天赋异禀,也确有真才实学。

“他十多岁中举,未及冠金榜题名,任谁看,也是前途不可限量。可越是这种人,往往越会遇到既生瑜何生亮的情形。

“与他比肩之人,亦是少见的才华横溢,胸有韬略。

“二人争锋时,观者也觉生逢其时,能看到那般盛景。

“后来不知何故,那人走上了歧途。一着棋错,满盘皆输,最终狼狈地离了官场,失去踪迹。

“没几年,便没什么人还记得他。

“只是——”他望住裴行昭,“自认是大才的人,跌倒之后怎能甘心?想搅弄风云,不是只有为官一条路。”

上一篇:骄宠 下一篇:乾清坤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