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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万安(61)

“说的是。”裴行昭颔首,心念数转,猜测着他在提醒自己的,到底是哪件事哪个人。

崔阁老怅然一笑,站起身来,“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有此一聚,足慰平生。”

“等等。”裴行昭起身,取来一壶书房常备的酒,两个白瓷酒杯,“喝一杯吧?”

崔阁老目露伤感。

“喝一杯。”裴行昭斟满两杯酒,亲手端着到他面前,递给他一杯。

崔阁老接了。

裴行昭也无法再掩饰心头的伤感,“本为清风朗月,偏被污泥所染。不论如何,一场相逢,是我幸事。”

“女子当如裴行昭。”到了此刻,崔阁老忽然对一切释怀,现出洒脱磊落的笑,“前路山高水远,万万珍重。”

二人碰杯,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崔阁老放下酒杯,从袖中取出两张折叠起来的宣纸,“这是我能为朝廷尽的最后一份力,本想尘埃落定后交予首辅,还是你收着吧。”

裴行昭接到手里,“惟愿不辜负。”

崔阁老笑一笑,转身,潇然而去。

裴行昭折回到书案后落座,望着轻晃的门帘,望着崔阁老坐过的椅子,半晌一动不动,一语不发。

上位者总会遇到这种情形,你想除掉的人,偏要在跟前晃;你想留下的人,偏生留不得。

崔阁老第一个故事里的人,是他。

三十来年前的事情了,能记得的人怕已不多。

父亲要站队,要和长公主合力废太子另立储君,又从骨子里看低他,不在乎他的说法。即便位极人臣,是一家之主,又怎么能时时知晓家中情形,知晓父亲在做什么的时候,定已是无可回头。

他还能把自己分出去过不成?分出去就能不认那个爹了么?言官不追着他弹劾几十年便是见了鬼。

于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作死,作孽。

到最终,不过是他还他儿子那条命——他是这么想的么?

明明是一把治国的利剑,却要背负着他爹带给他的不堪的罪名断送仕途,赔上性命。

来日葬身的几尺黄土,能否承载他一生的抱负,一世的遗憾。

裴行昭的手迟缓地抬起,按了按眉心。

这时,门外传来阿蛮含着喜悦的通禀声:“太后娘娘,韩琳回来了。”

“传。”裴行昭拿过看到一半的折子。

韩琳无声无息地走进来,单膝跪地,拱手行礼,“韩琳回来复命。”

裴行昭睨她一眼,“十来天之前的差事,今日回来复命,我是该夸你,还是该罚你?”

“……您看着办,心里怎么舒坦怎么来。”

裴行昭唇角扬了扬,“滚过来吧,帮我磨墨。”

“好!”韩琳利落地起身,转到案前。

裴行昭见她一身玄色箭袖粗布衣,打趣道:“跟着芳菲学刺绣,学得化繁为简了?”

韩琳笑道:“哪儿啊,骑马到皇城外,穿别的料子不自在。”

裴行昭眼睛像猫儿,韩琳则是笑起来的样子像猫,特别可爱。她不自主地随之笑一笑,“听人细说了你上回办的陆成那差事,不错。想要点儿什么?”

韩琳见她心绪转好,言辞便不再守着礼数,“想跟你喝酒。”

“你们哥儿俩怎么像是从酒缸里蹦出来的?整日里就惦记着喝酒,你才及笄几天?”裴行昭对谁都有定力,只有这个孩崽子能轻易地惹得她数落。

“你十二三就开始喝酒,当我不知道?”

“我那是缺觉,不喝酒睡不着。”

“原由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办了什么事儿。”

“滚吧你。”裴行昭横了她一眼,“有没有去青楼找人拼酒?”

“没有,只是去赌了两回,赢了点儿小钱儿。”

“……”裴行昭扶额。

“这可是跟你和沈帮主学的。”韩琳振振有词,“师父教什么,甭管对不对,都得学精……”

“我怎么一瞧见你就想打人?”裴行昭说着,已不轻不重地拍了她一巴掌。

韩琳只是笑,笑容愈发璀璨。

“兔崽子,你活着的盼头就是气人吧?”

“诶呀,”韩琳放下墨锭,移步去亲昵地搂住裴行昭,“一年也就淘气十天八天的,我够乖了,你有我这样的徒弟,偷着乐去吧。”

“谁是你师父?”裴行昭揉一把她的小脸儿,“我已经有二十多的儿子喊我母后了,你就别给我抬辈分了,成么?”

韩琳好一阵嘻嘻哈哈。

“正好你回来,愿不愿意帮我跑一趟?”裴行昭问道。

“愿意啊,是去崔家带个人,还是去别处?”韩琳知道崔阁老进宫的事儿。

“去罗家,把罗家大老爷、大太太给我遮人耳目地带进来,安置到花园里宽敞的地儿。”

韩琳一看便知,“手又痒痒了?”

“嗯。”

“那太好了,我最喜欢看你收拾人。”韩琳难掩兴奋。

裴行昭又是一阵无语。

韩琳笑盈盈地出门去,离开皇城,直奔罗府。

见到罗家大老爷、大太太,已全无在裴行昭面前的欢颜,满脸肃杀之气,“太后有口谕,二位接旨吧。”

第38章

裴行昭这边, 韩琳刚走,张阁老过来了。

“天色不早了, 一起吃饭吧。”裴行昭引着他到宴席间, 吩咐宫人传膳。

膳食不过八菜一汤一壶酒。张阁老又想到了皇帝,只要不设宴,平日食素, 摆上桌的也不过六味八味。他笑了笑,“太后和皇上的膳食, 要比诸多门第还要节省。”

“一两个人,能吃多少?”裴行昭遣了宫人, 只留了阿妩、阿蛮和李江海,亲自给张阁老斟酒, “我是酒管够就成。”

张阁老哈哈一乐。

裴行昭又给自己倒满一杯酒,坐下来, 仔细端详着对面亦师亦友的人。面容清癯, 眉眼内敛沉郁,目光温和澄净,鬓边却已染了霜雪。“这几个月, 着实辛苦您了。”

“这是哪儿的话,朝臣最怕的就是无事可忙。”张阁老对她端杯, 喝完后起身倒酒,说话也不与她见外,“前一阵你在宫里七事八事的,倒是有些担心,你受不住那等琐碎。”

“怎么会, 也挺有意思的。”裴行昭笑了笑, “再不济, 我还能用身份压人欺负人。”

“能是那么简单就好了。”

“不过,经了那些事,真理解很多朝臣治家无方了。”裴行昭坦诚地道,“有的事真是一听就觉得烦,不想管。我是必须得帮皇后立威,不然也就只是看热闹了。”

“往后就好了,皇后也是聪慧明理的人。”张阁老顿了顿,忽地问她,“宫里所有的嫔妃、公主,你都认齐了么?”

“当然没有。”裴行昭笑道,“亲信倒是给我备了所有人的生平,可我只要一看,脑子就木住了,索性扔到一边,谁跳出来收拾谁也就是了。”

“嫔妃也罢了,先帝留下的那些还在宫里的公主,还是上心些,她们以后要是走上歪路,有些人就会说是你管教无方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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