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恣欢(132)

董飞卿站在原地没动,视线散漫地望着近前虚空。

钱太太脚步停下,没回头,道:“我没来看过你,可你也没去看过我。在你长大之后,这么些年……”

“我去过。”董飞卿温和地道,“被逐出家门之后,我去过。您那时过得很好,我要是登门的话,未免多余,便没让您知道。”

钱太太僵立片刻,举步离开。

去过她如今的夫家,追过她送亲的队伍,跟着她和离后回往娘家的马车一直走一直走……她都不知道。那些事,让他想起来就觉得自己傻得可以,也狼狈得可以。

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居然可以平平静静地面对她,平平静静地拒绝她的要求。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可以为了眼前的儿女,对早已割舍的孩子予以寄望。

可他做不到成全。

如果他可以原谅她,那么,这些年,这些所谓的至亲,谁又曾原谅过他?

也不是冤冤相报,只是一想就烦——平白多出两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妹妹,平白担负很多有的没有的事,荒谬。

账要是这样算的话,他岂不是连董家都亏欠?——起码,他们曾年复一年地给他锦衣玉食,起码,时不时地就会把他拎到跟前训斥一通——那也算是想起他、主动见他了吧?

蒋徽走到垂花门就停下来,等着他。

可是等到天黑,还不见他回来。

她回到外院找他。

他站立在夜色中,背着手,敛目看着地面,若有所思,神色无悲无喜。

刘全等人都在近前默默地站着,俱是神色黯然。

蒋徽摆手示意刘全等人去忙别的,走过去,寻到他的手,握住。

董飞卿转头看向她。

“回房,吃饭。”她笑说。

他微笑,颔首。

蒋徽更紧地握住他的手,同他一起回房。

这一晚,董飞卿夜半不睡的毛病又犯了:夜半,蒋徽没来由地醒来的时候,发现身旁枕畔空空。

她披衣下地,走到厅堂门口,挑了帘子,望见他站在院中,来来回回地,缓缓地踱步。

在他年幼时,钱太太是否让他伤心失望,她不知道,那时她正拼命地习文练武,生怕辜负婶婶和两位师父的期许。

是在十来岁的时候,察觉到了他一些因为生母引起的闹别扭或是失落的时候。

他从不过生辰,每到中秋节、年节,也总是兴致缺缺,唯一高兴的是,手足都能得一段闲暇时日,可以结伴四处走。

——这是与她相仿的做派。

她的生身母亲走得太早,想有感情都做不到,生辰于她,便只是个提醒她母亲已经不在的日子,越大越不想过。就算想怀念想伤心一场,也得有个切实的由头吧?

没有,不会有。

中秋、年节则是寻常人家团圆的日子,而她与他,是再也没有真正的一家团聚的时日,把节日当成休沐、放假,心里能好受一点儿。

年少时的他,始终让她记忆犹新的,是他随军出征前一年的中秋节。

那一年,她在叶先生那里用过晚膳后,恺之哥去找她,跟叶先生说:“您和解语一道去程府吧?我娘陪您赏月,解语和我们一起赏月。”

叶先生自然不会反对,带着她去了程府。

他们几个聚到一起,怎么肯老老实实的,赏月期间,修衡哥让人去外面买回了一坛陈年佳酿,几个人一起分享。

她这不怎么喝酒的,因着氛围特别好,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喝了不少。

后来他对她说:“女孩子家,少喝酒。你那亲哥哥,惯着人的法儿都不对。”

她一听就笑了,说好,我不喝了。

恺之哥却开始跟他找补,说兄妹不就这样么?一起犯错一起挨罚,我跟解语就是这么过来的,再说了,我酒量深浅我自己都不知道,也是摸着石头过河呢。

他就笑,说该,又不是我让你喝的。

修衡哥就打岔,指着月亮里的兔子轮廓,问他们:“像不像薇珑?”

几个人都笑起来,煞有介事地端详一会儿,都说像,又问:咱们家兔子今晚怎么没来啊?

修衡哥说,傻兔子不是迷上盖房了么?师父下午点拨了她一番,她高兴得不行,回家就开始鼓捣模型了。

几个人笑得愈发开心。

说笑间,她转到躺椅上,先是半坐着,后来有丫鬟送了薄被过来,她索性放松地半躺下去,问修衡哥:“哥,我今晚不想走了,行么?”

修衡哥笑道:“好说,这儿就让给你了,我们几个去阿逍房里凑合一晚。”

她放下心来,说那就别让人管我,我要是醒来就能看到月亮,也是一桩美事。

醒来时,院子里静悄悄的,桌上的下酒菜、陈年佳酿都已收拾干净,只放着一个温茶的木桶。

丫鬟、婆子在近前服侍。

她懒得动,望向月空的时候,看到他居然姿态懒散地坐在屋脊上,遥望着空中那轮圆月。

看不清他的神色,但是能够感觉到,他在那个时刻,是孤单、落寞的。

她一动不动,凝望他许久,他竟也没察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却微不可闻的叹息。

应该就是在那一晚,她意识到:飞扬跋扈的董飞卿,是和自己一样的,孤孤单单、可怜兮兮的一个男孩子。

他一直坐到天色陷入黎明前的漆黑的时候,才从从容容又悄无声息的离开。

她就那样,凝望了他一整夜。

说起来,那算是他陪她度过的第一个中秋——想来便酸楚,却不知道是为他,还是为自己。

大抵就是因此,之后面对他,总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

同病相怜之类的事情、词汇,都让她抵触。她不需要谁的理解认同或同情,笃定他更不需要——不论是自卑还是埋怨、怀疑亲情引发的失落,都是不需要别人看穿的,就算明白,也不要流露出来。少年人,最不缺的就是对自我的质疑,以及傲气、自负。

可是,她又分明是明白他的。

不会有人比她更明白。

以往如此,如今更是。

蒋徽走过去,走到他面前。

董飞卿的脚步停下来,因着猝不及防,牵出来的含带着歉意的笑容便显得有些仓促。

蒋徽踮起脚尖,双臂绕上他颈子,轻声问:“心烦?”

他嗯了一声。

“那么,你是打算心烦一天,还是心烦一个月、一年?”

他听了,便忍不住笑了,抚着她的背,问:“你心烦的时候,都给自己安排好期限么?”

“以前不会,往后会。”她故意没正形,“一辈子这么长,总要专门留点儿时间来心烦吧?”

他笑出声来,“数你会胡扯。”

听到他笑了,她也随之笑起来,随即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他,“说心里话,想认她么?”

董飞卿摇头。

“同母异父的弟弟妹妹——”

“没有那些人。那些都与我无关。”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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