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涅天下(697)+番外
学舍里正在授课。
都斋章舜举正给大学斋的学子讲《论语》,听到门房通报,谦和的面容上流露出讶色,随即捋须一笑,吩咐学生自修,带着四五名夫子往大门相迎。
叶梦得等人正在鉴赏大门匾额上的“共济学堂”题字——字是颜体正楷。诸人中不乏擅书者,观之片刻,都暗暗点头:书匾之人至少有三十年功底。
国子祭酒何涣半眯着眼看得认真,半晌,捋着微翘的胡须道:“方正端严,笔力圆厚,可得颜公八分。不过,内骨外雍,少了气势,失于圆融。——综论,可得六分。”
国子祭酒是本朝颜体大家,却说自己只得了颜体八分,这会开口给了人“六分”,是相当不易的评价。
朱震便笑道:“难得呀难得,国子祭酒开了青眼了。”政事堂宰执中颜体写得最好的是刑部参政范宗尹,却也只得了何涣“五分”,范宗尹便调侃自己说“不得国子祭酒青眼”。
在场官员多半听说过这个掌故,纷纷笑起来。
笑声歇下时,宋藻开口道:“这‘共济学堂’可比不得‘国子监’——颜体正书气势雄浑,观之巍然。”他微微一笑,“这里,雍容正好。”
这个“雍容”不作“华贵威仪”之解,而是指温文有礼的气度。
太学祭酒苏駉拊掌道:“善。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这句话的意思是既文雅又朴实,才是君子。
其他人细一嚼量,都品过味来。
这里是共济学堂,是民间的一所义塾,需要质朴而不是华采,需要谦恭而不是张扬,这样的气度才适合这所学堂,适合进入这所学堂的贫寒学子——德之以谦,不事骄扬,不慕富贵。
也有官员心道:一幅匾书而已,想多了吧?
何涣慢慢捋着胡须,眯眼盯着匾额右下方的篆印。
——凤山?
何涣皱了下眉,这字号很陌生。
叶梦得也在看这道篆印,神色有些古怪。
他去过临安商盟,见过商盟外面的匾额、议事厅内的屏书,虽然字体风格与眼前的匾额有差异,但内里的风骨却是一致。不过,“凤山”这篆印他却是头回见到——临安商盟内的题书篆印是“信诚慧中”,嵌含了名可秀的字“中慧”。
想来“凤山”便是名可秀的号了。
叶梦得默念了两次,心底忽然浮起一丝怪异之感。紧跟着,他暗地摇了下头,心道:应该只是同音而已,不是那个人。
何涣已招来门房问:“此匾何人所题?”
门房毕恭毕敬地回答道:“此乃名会首所题。”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尊敬。
何涣咦了一声,胡子翘了两下,又伸手捋了一下,半晌,方板着脸说了句,“倒是难得。”
苏駉惊讶过后便哈哈笑起来,语气揶揄地道:“仲浩兄,要不要减去一分?”
何涣脸色一涨,一甩袖子怒道:“好即是好,岂可因女子而贱字焉?!”
苏駉拊掌大乐。
何涣怒而瞪之,又一甩袖子,呛了回去,“字是好字,是否文质彬彬,却言之过早。”
苏駉捋须眯笑着眼,“嗯,那就走着瞧。”
两位祭酒在这边斗嘴,其余人都视若不见般径自谈笑。
——自从太学从国子监下升上来,与国子监成为并立的最高学府后,两方的学官和学子们就时常较劲掐架,嘴皮子仗打得多了,大家也就习以为常了。
众官正说话间,便见五六名头戴东坡帽、身穿青布或蓝布棉袍的老夫子正从学堂内迎出来。当先的老者五旬年纪,貌相文雅,气质谦和,举步雍容地迎出,和那匾上的字甚为相谐。
众官心里咦了声,都涌出一句:文质彬彬。
老者长身揖礼,神色不卑不亢,“学堂都斋章舜举,参见相公,诸位官人。”
作者有话要说:中国古代的福利制度发展到宋朝时是一个高峰,再往后到明清时,又缩减了下去。
咳,这章还是侧描……
正文 327教以非仕
一众官人进了学堂。
为免惊扰学生,侍卫和衙役都留在了门内的歇廊内,马匹也拴系在了歇马石上。
章舜举陪行在两位参政身侧,其他几位夫子也分别陪行在其他官员身侧,以备随时问询。出了歇廊,顺着雪水仍未干的碎石子路向前行,经过一个长宽四十余丈的体修操练场。
众官员只扫了一眼,视若寻常。
由凤凰书院而兴起的体教学风,已经渐次影响了其他书院,很多书院效仿开设。而礼部文教司也在去岁发下部文,要求各府州县官学开设体修课,对私学则不强求,各依条件而设。
共济学堂辟置体修课场,也就不足为奇了。
此时雪水尚未干净,操练场的黄土平地还有些泥泞,但已经有一个班的学子身着短褐,跟随体修老师喝声练拳。
他们练的是锻体拳。
凤凰书院刊印的《锻体拳》已经广泛流传开来,在各地州县的书铺里,花上百文钱就能买上一本。图文对照,解释清晰,易学易懂,而拳路也不复杂,坚持习练,就能强身健体,而且,还有一定的技击性,可以防身之用。
当然,不能与军中习练的军体拳相比。
这一大群官人从操练场旁边缓缓经过,场上练拳的学子们却似没有受到影响,没有谁引颈张望,仍然专注地喝声、出拳。
“……不错,专注方能为学。”文教司郎中张致远看了一会,微微点头。
过了操练场,迎面两座建筑。左前方是一座歇山顶的殿堂,右侧后是一排青瓦学舍。
歇山顶的殿堂青瓦红褐墙,青瓦学舍上下两层楼,也是红砖建构,没有涂垩漆朱,而屋梁窗槅也未做雕琢漆饰,看起来十分简朴。但因设计上的巧妙构思和工匠的技艺出色,使得各种细节都处理得极好,并不觉得粗陋,反而有一种质朴之美。
张致远、苏駉、何涣等学官都暗暗点头。
这学堂的建构处处与学风相谐,学子身处其中,便如有潜移默化之用。
何涣问陪行身侧的夫子:“这学堂建构何人筹思?”
在他想来,必定是饱学之儒方有此丘壑。
却听那夫子回道:“大致构略均出自名会首之意。”
何涣捋须的手一顿。
苏駉咳笑一声,依模依样说了句:“倒是难得。”
“哼!拾人牙慧!”何涣翻了下白眼,甩袖不理会,心中却又默默为那位名氏女会首加了半分。
众人先去左前方的殿堂,即敬奉先圣先贤牌位的祭祀殿。这是规矩,即使天子视学,也必须先去祭祀殿祭拜圣贤,以表尊敬。
殿阁上悬匾“敬道堂”,黑漆正楷,端严肃穆。
殿内供奉儒、墨、道、法、兵、农、商等各家学说的圣贤牌位,分列摆置,约摸有二十来位。
这种不仅仅祭祀儒家先圣先贤的做法,已经由凤凰书院渐渐影响至其他书院,很多书院都如凤凰书院般设立“礼圣殿”和“奉贤殿”,前者奉孔子及五配享——颜子、曾子、子思、孟子、荀子;后者奉诸子百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