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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与梦魇与最后的小如(71)

不要紧的。只要有一个可能的地方,我就要找过去。“谢谢你。”我说着从山石上站起来。

“我和你一起去。”小鸫说。

我听了喜出望外,但仔细想了想,还是谢绝了。她很担心地瞧了我一阵,之后说:“找不到的话,再来找我。”

后山,那不是镜之埋葬小如们的所在么。那些桃林……即使时隔半年,我依稀记得那个地方。

小鸫说的很有理。如果镜之打定主意要丢下我,最该去的大概就是那里吧。

好饿。可是,还是先找到那里去吧。

本想后山的桃林应该已经过了花时,但是峰回路转之后——

桃花仍在。

既不是花期将逝的零落惨淡模样,也不是早春时节的含苞羞涩姿态——所有的桃花正如同我往日梦境里所见的那样,竭尽全力也不知疲倦般,盛开着,笑着,甚至比梦中盛开得更加烂漫……

不,应该说是轰轰烈烈吧,这种本只属于阳春三月的花,盛开在夏末秋初的时候。这种奇迹,究竟是祥瑞,还是灾异?

镜之,如果你在,应该能回答我的疑惑吧,这些天积累在我心中的疑惑……

“镜之!”我喊。

没有回应,只有回声,鼓荡在着梦境一般的桃林间。

那些桃树们纵情地盛放着,尽管因为历史的原因,有的上了年纪,有的枝干还很娇弱。每一树都与长眠其下的早夭少女如此相似。我虽然与那些少女素未谋面,但却能清晰分辨出她们的不同。从树干,到花枝,到每一朵花随风颤抖的花瓣与花蕊。我闭上眼睛,甚至可以在黑暗里勾勒出那些少女们各自的模样。

每一树都象征了不同的生命,需要用不同的土壤与水去灌溉。所以这些桃花才如此不同,或天真,或娇艳,或庄严,或清寂……

不必刻上她们的姓名与生卒年,这些树就是最好的墓碑。这是镜之在红尘间亲手雕琢点缀出的奇迹吧。

我是不是也会长眠在这里?

我的那一树桃花,会长成什么样子?

绕过一树又一树的桃花,在每一簇繁花似锦的枝条后,我捕风般地,寻觅着镜之的寂寞身影。

你应该就在这里,镜之。

我在树丛间奔跑了起来。粉色的云朵犹如夹道欢迎的仪仗般在我两边退去。脚步的回声紧紧跟随在我身后。穿过重重花影阻隔,终于,视野开阔了。

面前是最高,最粗壮,最苍老的一棵桃树。或许是因为生活在山中,它长得比前日在老婆婆的后院里所见的那棵枝干更茁壮,花朵更繁多。树干横径十围,苍老的枝条就像要伸到云朵中间的手臂,绯红色也就真成了漫天红霞一般。

霎时已是黄昏,数峰无语,万壑有声。一点斜阳半卧在西方的山头,余热还不死心般烧了半边天空。高高的一树,本是深深浅浅的桃云,霎时间被映照成了金红色,灿烂照眼。

我猜它下面埋的一定是最初的小如。因为她,镜之才给每一位少女都起了同样的名字。

而我只是千万替代品之一而已,她虽说过我是最后一个,现在她也弃我而去了,不是么。

如果镜之不在这里的话。

如果镜之不在这里,那她还能去哪儿?

一阵西风吹过,飞红万点,清愁如海。不合时宜的花如此容易凋谢,就如我和……

乱红散去,我看见一人身着紫衣,在这棵树的背后默然垂手站立,微微抬着头,望着树枝上的花朵。仿佛永远不染纤尘,又仿佛永远不甘寂寞。她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

“镜之!”

她向我转过身。

这件紫色的衣服不是已经被她毁掉了么?

不对,这件不一样。上面没有了妖异的蟹爪菊,而是一色纯紫,上面沾满了淡淡的几瓣桃花。

我记得天人的衣服是不会沾上任何东西的,除非寿数将尽。

“你来了。”她低目注视着我。

她的眼神仿佛古井的水,里面有无法计量的悲伤要奔涌成泉,却强行抑制了千年之久。“不乐本座”——欢乐的失去,是老婆婆所说的天人五衰最后的迹象。我悲哀地想。

“镜之。”我走到她身边。她张开了双臂,我就顺势扑在她的怀里。

镜之的怀抱还是一样的温柔。满身强烈的茉莉与兰草香气,但……镜之的气味消失了。

“你还是找到了这里。”镜之摩挲着我的头发,说着。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勉强的欢乐。

43·镜花水月

“房子没有了。”我哭着对她说。

“我知道。”她说着,伸出手来理了理我因为奔跑而变得杂乱无章的刘海,动作还是和以前一样轻柔,“这不是小如的错,不要哭。”她说完,将我再次紧拥在胸前。

我点了点头,忍住不哭,问她:“我们住哪儿?”

镜之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吻着我的头发。这种沉默让我很不安,不禁又问道:“镜之,今天都做了……什么?”

“小如真美,今天。”她忽然答非所问地说了这么一句,用温柔的叹息般的声音。

“怎么忽然说这个……”虽然我听了心里暖洋洋,但同时疑惑也更深了。镜之是在逃避我的问话吗?是镜之有什么秘密不愿意告诉我?

她的葱指轻轻抚摸着我的后背,手法正如昨夜的梦中一般,轻柔,宛转,像蜻蜓点过池塘,又像乳燕掠过屋檐。

昨夜那触感还残留在我的身上,我开始疑心那一切都并非梦幻。心上开始忐忑不安,仿佛怀揣着一只西洋怀表。说起西洋怀表——那只内藏宝镜的怀表,大概也一起被废墟埋葬了,消失了吧。而且那么多镜之的东西,都一起消失了……

“你看。”她不再拥抱我。手中不知何时又多了一面镜子,大约横径一尺五寸的古铜镜,正捧在她胸前。无论尺寸,还是形制,都与最初我梦中所见一模一样。

“这是哪里来的?”我一惊。

“你看呀。”她说。

我看见了镜中映出的我的模样。可能出于天长日久未曾打磨的缘故,镜里的影像不够清晰,有些昏黄。

我忽然很害怕那里面会钻出另一个我来,不禁倒退三步。

“不要怕。”她抚摸着镜面,对我嫣然一笑,

“——这面镜子,已经死了。”

镜子是会死的,似乎镜之以前说过这样的话。

“我知道你的梦。”镜之缓缓说道,“你的梦,就是我的梦。很久以前我便不再做梦,那个梦境飞越了数千年,来到了你那里。”

我的梦就是镜之的梦……

听到这句话,不知怎地,我一点也不感到惊异,甚至觉得有些欣然。常年与那种可怕的梦境为伴,夜夜从梦魇中惊醒,镜之她一定很辛苦。这种辛苦终于可以由我替她承担。

斜阳下,镜之的长发在风中飘散,夹杂着纷扬而下的花瓣,而肩上几乎被花瓣落满了。

我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她抬手将滑到面颊上的乱发拨到耳后,之后勉强笑着说:“这面镜子,送给小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