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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洛艺人抄(GL)(39)

渐渐地,不辞迢迢万里,特意赶来访问这位异人的远方来客越来越多。异人恼了,但又懒得搬家,索性两个字儿:不治!从此闭门谢客,与世隔绝。

于是他就光荣地获得了新的称号,并且一直沿用至今:绝世君。

※※※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不知不觉,绝世君房前屋后的树已经长得参天了。绝世君依旧一身白大褂飘飘,住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看着岭上白云,自娱自乐。春初早韭,秋末晚菘,简直是神仙的日子。

这天清早,绝世君还是和往日一样,穿了一身刚消过毒的白大褂。群山寂寂,飞鸟回翔,山居之外,悬崖之上,他打着一套刚柔并济的绝世拳,思绪如浮云飘飞。可是,他刚摆一个潇洒的白鹤晾翅,身后的灌木之中传出来一句人声,打断了他的玄想:

“‘绝世君子’大人,求您救救我的女儿吧!”

绝世君心想:我这个马甲什么时候又缀了个“子”?听上去像倭国女人的名字。不由得心中一阵嫌恶。但还是扭头看过去。那是一个妇人拜在他面前,看上去也是远道而来,身上补丁摞补丁。在她边上还跪着一个女孩儿,也就是七八岁模样,脸上脏兮兮的,衣襟上有血迹——大概就是她所说的女儿了。女孩儿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个一身飘着草药味儿的奇怪人类。

“我已经不治病了,请回吧。”

绝世君今天心情好,加上同情这对母女,说话还比较客气。但他深知不能再开这个头,一旦破例,有一就有二,后果不堪设想。

绝世君打定主意要继续为了自己的滋润生活自私下去。

可是那母亲却哭了出来:

“绝世君子大人,求求您,这孩子总是呕血,我们又穷,治不起,听说您心地仁慈,医术又是旷古绝今,不愧‘绝世君子’……”

绝世君不耐烦地打断:“你找错人了,我不是绝世君子,是绝世君——绝情的绝,二世祖的世,昏君的君。根本不懂什么医药。请回吧。”

那母亲不肯走,还是跪在原地,边上的女孩儿却笑了。

绝世君无奈地把手在脸上一盖——他最不擅长的就是哄女人和小孩,可眼前这对母女竟然把他的软肋占全了。

※※※

两个月后。依旧是一个好天气。绝世君下山采药。这身打扮,有分教:别人采药,都是背个筐啊篓啊,身上穿着短衣,手拿一个药锄头开路;可是绝世君依旧是不同凡响,虽然肩上搭着药锄,身上还是一件大白褂子,脚上轻功在山上郁郁葱葱的松竹间蜻蜓点水地上山下山,那双远视眼的锐利视线一触及中意的药,就飞身而下,采摘下来,裹了包袱皮往袖子里一揣了事。

这天的收成有限,跑了大半个山坡,只找到一棵断肠草,两顶墨汁鬼伞。不过他依旧淡定自若,今天采不到,明天也可以来么。

忽然,他瞟见了一个小巧玲珑的身影正在弯腰捡着什么,不由得大为好奇,停住了脚步,定睛看去,原来就是两个月前被自己拒掉的病号女孩儿。他绝世君长年累月自己和自己玩,心里孤寂落寞,就在这种孤寂落寞的催动下,他做出了一个让他今后后悔不迭的事——他对那个女孩儿开口了:

“怎么就你啊?”

女孩儿听见人声,吓了一跳,连忙直起腰来。绝世君不由得皱起了眉。

她原本是蹲在那儿采草药的,采下来的就用身上的蓝布裙子兜起来。这一下站起来,手不知不觉一松,裙子里兜的草药落了一地。

本来,绝世君心道:难道先前自己要找的珍稀药材,都被这女孩儿弄走了?但他扫一眼满地的草药,才发现都无非柴胡、益母草之类,此外就是一些野菜了。

“你认识这些?”虽然这女孩认出的东西都很平常,但还是引发了绝世君一点兴趣。

女孩儿点了点头:“我和娘就是一路捡着这个来的。”

绝世君又问:“她人呢?”

女孩儿低头没有说话。

绝世君看到女孩儿满脸菜色,骨瘦如柴。这是严重营养不良。

“平时都吃什么?”绝世君问。

“有马兰头,有芋艿,还有蕨菜。”女孩子说着,低头从地上捡起一支带露的蕨菜嫩芽。绝世君虽然平日也吃它,但无非是用来清清口,下下酒,倘若旁的不吃,只吃这个,真是无法可想。况且这女孩子似乎还有病在身。

少年吐血,其人必不寿。绝世君心中一阵酸楚,便问她:“听说你吐血。你想治好么?”

女孩子抬起头,一双惊惧的眼睛望着眼前这个一身白衣的男子,随即又低了下去。肩膀微微颤抖着,仿佛在害怕什么。绝世君便蹲下身子,差不多和那个女孩一般高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女孩子刚开口,就又闭上了嘴。突然,她抿了一下嘴唇,转身跑走,倏忽不见。

绝世君目送她离去后低下头凝视地面。地上是那女孩子好不容易采来的东西,还躺在新鲜的泥土上。绝世君思量了一阵,便放开轻功向那女孩子离开的方向寻去。

大概只过了一盏茶时间,他就找到了那女孩儿。她正在一个简陋的废弃草棚边上,把芋艿埋进还烫着的草灰里。绝世君举目四望,没有看见她的母亲。他又看那女孩的脸,似乎有泪痕,不知道是烟火熏出来的,还是……

女孩子没有看见他。草棚里只有一个人睡过的痕迹——母亲已经离开她很久了。

那母亲已经带着女孩走了那么远的路,大概,是不会因为自己的拒诊就丢下她的吧。绝世君皱着眉想。他忽然又嘲笑自己:这么想,不过是想给自己找借口,逃避责任吧。

“哎,你。”绝世君尝试着叫了那女孩子一声。

女孩子惊惶地抬起头,嘴吃惊地张了一张——她没想到他竟然寻到了这里。

“这个,我虽然不给你治病,但是,你可以给你治。”绝世君尽力避开女孩的眼神,道,“我教你。你看呢?”

“让我想想。”

女孩子的声音里没有含糊其辞的犹豫,相反,淡然而坚定。绝世君有些吃惊了。

女孩子解释:“娘不会回来了。以前她希望我活着,不然也不会带我来。现在她也走了。我要想一想。”

绝世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女孩的嘴角又涌出血来,她抬起手背将它擦掉。

一个考虑自己要不要活下去的病人。

一个本该救死扶伤却又玩忽职守的医生。

“不过,话要先说明,”绝世君抬起头冷冷说道,“我只是觉得你这个病例很有意思。药什么的,我教给你。至于诊断,你自己来做。”

两人沉默,相对而立。草灰中飘出芋艿的香气。太阳正向山头后隐去。

女孩微笑了:“好,你不治,我可以治好我和别人。”

绝世君点了点头:“你的名字?”

“娘叫我囡囡。”女孩说。